支边生活全然不是想象中那样美妙简单。生活极艰苦,劳动超强度,精神文化生活枯燥单调,……一切都始料未及前所未有。但我很快意识到唯一出路只有咬牙坚持。我始终不忘爸爸妈妈对我的殷切期望,始终不忘毛主席“胜利往往都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的教导。我真诚地理解和相信“坚持一下”得来的“胜利”就是积极上进、入党提干、不断进步、不断发展。只要自己不断进步,就是为国家建设做出了贡献,就是为解放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生活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水深火热之中的、等待我们去解放他们的劳苦大众贡献了力量。
在兵团,入党、提干、上学、当兵,首先要过劳动关。既然如此,就好好地干拼命地干。我们学校1971年4月到兵团,我5月提副班长,7月入团,年底升任女生排的副排长并代排长。连队两个男生排,一个女生排。一排长昆明中专生,二排长退伍军人,三排长上海知青黄梅林。黄梅林因公务,很长时间未到岗,由我担任的三排副自然代排长和连队的团支部书记。我们女生排的人数最多,45个。我带领大家认真完成工作任务,评为1972年度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先进班排,受到表彰。我组织团支部办图书室搞读书学习和比赛、搞一帮一“一对红”,带着连队文艺宣传队到周边寨子与老乡联欢活跃文化生活……
可以不谦虚地说,当时在我们连队的知青里,我的表现最突出。
1973年6月,我第一次获准回成都探亲。
云南兵团两年一次探亲,每次二十天,工资照发,兵团报销交通费。动身前一天,彻夜未眠,揣摩着与两年未见的爸妈双亲妹妹弟弟的相聚场面,盘算着回家的安排打算……
在呼啸着奔驰的火车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反复播送的一则消息让我惊愕不已——1973年全国将马上公开招收大学生。早就风闻此事,没有想到就在眼前。这是自“文革”来,国家第一次公开招收大学生。自愿报名、群众推荐、参加考试、择优录取。这与近年一直采用的个别推荐,纯粹靠劳动表现进入大学不一样了。
天大的好消息!
农场有没有高考指标限制、休完假回农场能否赶得上报名考试、能否得到大家推荐、文化考试难吗?咋办呵?
……
到家,来不及与亲人细叙久别亲情,就和爸妈弟妹围坐一堆,商议高考之事。爸妈说,你们确实没有学到什么,考大学实在成问题。但文革这么多年耽误的是所有的娃娃。……任何考试都是比较而言。……起码应该试一试,去争取。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尽百分之百的努力。一定要报名试一试!爸妈反复地鼓励我。
那晚,我又彻夜未眠。
一周后,我带着亲人的期盼,拎着一大摞弟弟妹妹为我搜罗的中学语文、数学、政治、历史、地理一大堆复习课本又踏上了南去的列车,提前返回农场,准备参加大学招生报名推荐考试。
我必须试一试!
从成都到连队,两天火车,四天汽车。马不停蹄地赶呀赶。还好,尽管是雨季,一点没耽误,在连队上报推荐名单前我回到连队。赶上了自愿报名和群众推荐。顺利通过群众推荐,我全身心投入文化考试的准备。
1973年7月25日高考那天,我早晨四点过起床。尚木冬、雷老四她们不知道从那里搞来鸡蛋,做了一碗香喷喷的荷包蛋猪油葱花挂面端给我。俊华用她的军用水壶为我泡了满满一壶白糖茶水,说是镇静又提神。天琼不爱说话,但她反反复复叮嘱我考试的时候千万不要紧张不要慌……
许多年后,一想起这些,我仍然抑制不住地一次次地揪心的感动。那些年,副食品供应很困难,所有物资凭票供应,女人每月用的那种卫生纸,都要“号号票”购买,一月两包。我们在兵团的更困难,好点的食品都是城里的亲人从牙缝里省下来,积攒后邮寄给我们。大家有点腊肉、猪油、白糖都锁在木箱底珍贵得很,舍不得吃。更为重要的是,大家知道我就此可能离开边疆离开她们回成都读书后,都很难过。事后她们告诉我:大家一起来就应当一起走!凭啥子要有的走,有的不走,要走就都走,要不就都不走。有的走了,留下的咋办……她们不愿意我走!但她们仍然倾尽全力真诚地关心我、帮助我……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善良。
考场设在勐定街小学。清晨六点,我和连队另外一个参加高考的同学打着手电筒,冒雨一步一滑地下了山,赶到营部乘拖拉机前往。一个多小时路程,颠颠簸簸。考试同桌是三中同学二营九连时宏兵。
第一天考语文政治,大家都说还好,不算太难。第二天上午考数学,出得考场个个神色凝重,不言不语。下午考理化,开卷。拿到试卷展开一看,脑海里一片茫然。只听到考室内的同伴个个都在呻唤。坐我前面的是个上海男生,他干脆利落地在试卷上写了一段毛主席语录,征得监考老师同意后,他大声地读了一遍:毛主席教导我们,不懂就不懂,不要装懂。然后,拔开长腿,不失得意地离开了考场。我们在他的身后,“哄”地一声大笑起来。……不少人纷纷开始交白卷。监考老师提醒,不要轻易放弃哟,大家认真翻书看看……。也是,反正不会做,两个多小时,不如硬着头皮,慢慢翻书找,说不定能得几分,得点算点。真是还发现,填空、名词解释的好几道题都是书上现成的定义,计算题有的就是例题,于是乎不管懂不懂,照葫芦画瓢就抄了上去……
然后参加面试,面试专门为准备录取为外语等专业的同学设置。那年高考也填志愿,我想选择我喜欢的中文和医学专业。招生老师说,……应当填上服从分配呵!……国家现在急需英语人才……。我想,只要能读书,能回城,学什么都行,横竖不挑。
老师读英语单词,我跟着读。老师说,会英语句子吗。我说会读一句:Long live Chairman Mao。只会这一句,初中两年,尽是学工学农劳动。就会这句。
老师听了很有意思地笑了笑,纠正我的发音,要求我再朗读一段什么,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诗词、革命诗歌都行……
我用普通话高声地背诵了毛主席语录“我们的文学艺术都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的”。在学校、农场都参加过业余文艺演出队,担任过报幕之类的事,这段语录很熟。
从几个老师的眼神中,我知道,他们很满意,我过了。
我被四川师范学院(现四川师大)外语系英语专业录取。欣喜若狂好不得意,天天都盘算着憧憬着回成都上大学的种种景象……
出乎意料的一个事件彻底粉碎了我的梦想,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
我没有走成。录取通知书也没有到我的手里。我的录取通知书被改成另一个同学的名字,她顶替我去了。因为有人写匿名信,告我走后门。理由很简单,如果不是走后门有把握,怎么会轻易放弃两年一次的探亲假,风风火火地赶回来。等等。
个把月后,现役军人,营部教导员找我谈话。我被告之,团部组织人员专门调查了此事,匿名信所述内容完全不实。……他希望我,正确对待,不要气馁,哪个地方跌倒就在哪个地方爬起来,……继续努力,明年再考……
最后,他又说,看得出来,写信的人也就是想上学想回城……
回连队的路上,我久久地停留在那遍望得见勐定坝四方井傣族寨子的山顶上,面对着我们亲手栽下的片片胶树和远山的莽莽森林,面对着满眼的云南边疆红土泥泞,遥望着云遮雾绕的耿马大山,和被它隔断的我的家——成都方向,不停地流着眼泪:想上学想回城,谁都想上学,谁都想回城,……这算什么本事呀,使暗器搞阴谋,整人害人!这是什么样的混蛋坏人呵!无耻流氓!小人坏人!……
我不停地哭述着,喊叫着,我只能在这里哭,只能在这里叫,我不愿意其他人看见我的这个样子……
开始下雨了。云南的雨季,说起风就是雨,风声雨声,滂滂沱沱,……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风雨中,十九岁的我,站在雨地里,裹在风雨中,发疯似地哭着喊着,渲泄着满肚子的委屈怨恨,思念着远方的亲人……
之后,我大病一场,高烧不起……过了好多天以后,才慢慢地爬了起来,继续扛着锄头提着刈刀,上山劳动……
……
天地如此大,世间许多事,谁都不会停住脚步来在乎一个普通女孩的一次生命经历和感受。有些事,那怕是最爱你的人,也帮不上忙。最终还得靠自己,收拾情绪,调整步履,继续人生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年底,我调任分场宣传干事,竭尽全力为农场工作的同时,从未放弃想上大学的愿望!
那年,张铁生理化考试交白卷,卷子后面他附信一封,“下乡以来,始终热衷于农业生产,全力于自己的本职工作。每天近18小时的繁重劳动和工作”没有时间复习。对那些不劳动“不务正业,逍遥法外的浪荡书呆子们”不服气……。
此事全国沸沸扬扬。自此大学文化考试又被取消,继续沿用完全凭推荐选送的程序,直到1977年全面恢复高考。
2010-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