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5月,整风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荼,吴祖光却一直没有发声。吴是著名剧作家,在演艺界有很大的影响力。有人要求吴祖光也发表一点自己的看法,给领导提提意见。
妻子新凤霞听说后,极力反对,她说自己在旧社会受尽苦难,多亏共产党救了她才翻了身。今天的领导方式尽管有一些问题,也比旧社会强多了。
吴祖光说:“这回是共产党要大家提意见的,为了改进工作,又是毛主席让提的。”
新凤霞说:“那也不许你提!”
5月31日,周扬、阳翰笙邀请吴祖光出席全国文联的一个座谈会,还特地派人派车来接。汽车在大门外按喇叭,接的人在屋里催,新凤霞却叉着腰站在房门前不许吴祖光出去。吴祖光脸上挂不住,狠了狠心,一把推开了妻子。他听见妻子哭了,但却没有回头,跑出院子,坐上车走了。
座谈会上,吴祖光直言:没有专业知识的低能干部高高在上,这样的现象我们必须杜绝!
吴祖光的发言,被文联领导田汉加上《党趁早别领导艺术工作》的标题,在报上公开发表,成为吴祖光右派言论的铁证,吴祖光因此遭到各种大会小会的批斗,总共达五六十次之多。
最后组织的一次批斗会,参加者全是当年重庆陪都时代的朋友,这些旧友聚于一堂,已经不复旧日模样,完全不念旧情,把吴祖光批判得体无完肤。最后是文化部副部长刘芝明发言,念了一篇洋洋洒洒超过三万言的长文,题目是《从政治上、思想上彻底粉碎“二流堂”“小家族”右派小集团》,文章同时还发表在《文艺报》和《戏剧论丛》上。
接下来吴祖光便被打成了右派分子,还特别注明是反革命右派分子,这个决定是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召开的全厂大会上宣布的。同时被打成右派的还有演员戴浩,是他把租下来的房子,又转租给了吴祖光等人,他也顺理成章成了“二流堂”分子。
还是那位副部长,把新凤霞叫到文化部,命她与丈夫划清界限。他拿出一份当天的《人民日报》,让新凤霞看。上面写了一个妻子断然和右派丈夫离婚,紧跟着就入党成了党员的故事。副部长开导新凤霞说:“这就是划清界限了,你应当向她学习。”一向见官就怕的新凤霞,此时却摇了摇头说:“党要改造知识分子,他会改好的。”
“他能改好?”
“能改好。”
“我们要把他送到很远的地方去。”
“我可以等他回来。”
“噢!你能等多久?”
“王宝钏等薛平贵等了十八年,我能等二十八年。”
副部长闻听勃然大怒,一挥手说:“你给我出去!”
新凤霞出了副部长办公室,一路哭着跑出了文化部。
1958年早春,一个大雪纷飞的凌晨,吴祖光和一个五百人的右派队伍被遣送到北大荒劳动改造。吴祖光去和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告别,父亲是笑着送他走的。第二年,父亲去世,吴祖光在春耕的大田里劳动时收到了来自北京的电报,距父亲离世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新凤霞因为不听领导劝告,也被戴上了右派帽子,受到种种轻视。惟一给她安慰的是观众照样热情,新凤霞依然还是他们心目中的明星,大家就想看她演出。大幕拉开,新凤霞登台亮相,观众喝彩。演出结束,她却被安排去扫厕所、倒痰盂。剧团到外地演出,有人会在后台张贴大标语:“大右派吴祖光的老婆新凤霞不要翘尾巴!”
反右是上面的部署,固然不能违抗,但下面具体执行,却有很大余地,以此彰显执行者的人性良知。
在1959年的庐山会议上,彭德怀受到错误处理,被免去国防部长职务。面对铺天盖地的批判和压力,妻子浦安修承受不住,向党组织提出离婚。
离婚报告最早交到了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手里。长征时期,彭德怀担任红三军团军团长,杨尚昆是政委,两人共同经历过惨烈的湘江之战。杨尚昆面对浦安修递上来的离婚报告,批示说:“划清界线并不一定要离婚。”并将报告转给了周恩来和邓小平。周恩来对秘书说:“离不离应由他们自己定。离也是法院的事,党组织不要管。”邓小平则看都不看,说:“这是家务事,我们不管。”
这样一对比,身为文化部副部长的刘芝明,不出面安慰新凤霞也就罢了,竟然还威逼利诱,命令新凤霞与丈夫离婚。人性的善恶,好人和坏人的不同嘴脸,立马就分辨出来了。
我们不知道刘芝明后来反思过没有。总之,种瓜得瓜种豆得豆,10年后文革爆发,刘芝明在风暴中遭到关押,被迫害致死。
这一次,整人者既不是当权派,也不是出卖朋友的知识分子,而是年轻的红卫兵造反派。
1966年8月23日下午3点,烈日当空,一群红卫兵闯进北京市文化局和文联机关,将老舍、荀慧生等29个文化界人士带离单位,分别挂上各种罪名的牌子,用大卡车运到东城区文庙的院子里。红卫兵在院子里架起火堆,焚烧书籍和戏服,命令29人在火堆前围成一个圈子,双膝下跪,额头顶地,数百名红卫兵站在他们身后,不断高呼口号。口号声中,有的红卫兵拿了舞台道具木刀、长枪和金瓜锤,朝跪在地上的人劈头盖脸地乱打,有的甚至解下腰间的铜头皮带乱抽。跪在地上的29人,前面有大火堆,后面有红卫兵,无处躲闪,只能任其凌辱。
消息传开,新凤霞所在的中国评剧院的造反派,也学习北京文艺界在文庙打全堂那样,把剧院的十多位领导加主演抓到大院里跪了两排。一声令下,新凤霞身上便挨了一记重打,她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一个姓刘的青年演员,这人因为条件不好,在评剧院没有得到重用。新凤霞尽管自己受到歧视,但出于好心,曾特别找他和自己合演了一出《李三娘挑水》,让他扮演主要角色。刘见新凤霞看了自己,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把她单独拉了出来毒打,导致新凤霞左膝盖受了重伤,造成永久性的左膝至左肢瘫痪,终生无法恢复。
在谈到这件事时,新凤霞的大弟子谷文月也发文说,当年评剧院那场“打全堂”,张少华确实是参与了的。谷文月在声明中说:“当年张少华是中国评剧院造反派头头之一,把当时中国评剧院十多位领导加主演抓到院子中央跪了两排,号称‘打全堂’,打的不是一个人,全打了,不可能单单绕开我师父新凤霞一个人不打,到底打没打还用我再说吗?我只记得当时我才20岁,全院的人围着看打人,我爬到救火用的水缸上跟着看,没想到他们真打人,吓得我一下掉到了水缸里,这件事评剧院老人都知道,谷文月看不了打人,吓得掉水缸里了。”
对此,新凤霞的儿子吴欢也说:“张少华打人没打人,可以随便去问一位中国评剧院70岁以上的老同志。中国评剧院几百号人,就三四个打人的,其中主要的就有张少华,不是打了新凤霞一个人。”
看来,张少华应该是动手打了人的,这个难以否认。问题只在于,她在几个打人者中,是不是下手最轻的?
至于说到她与另外三个人一起伙同去抄新凤霞家,张少华就再怎么都无法替自己开脱了。
这次抄家,已经过了破四旧高潮,完全可以不做。可以不做的坏事却执意要做,就只能说是坏人的行径了。
在新凤霞的回忆中,是这样记录这次抄家的:1967年,大乱已经过去了。4月的一天,我单位的造反派李成实、张慧宝、张少华、姜连中忽然来我家说:“再扫一下四旧。”进门就翻找,东西也被抄得没有什么了,但有一些镜框装的齐白石字画,都是祖光珍藏的精品,这几个人进门抄了就要走。我说:“这都是经过剧院多次抄过的不算四旧之物了。”他们是早有打算的,不容分说,把那些齐白石的字画捆在他们的自行车上,而且早就带了绳子捆好,四人骑上车走了。这些画是他们几个预先打算好要抢的。
这些被抢走的齐白石字画,到后来文革结束,都一直没有归还;而且下落不明,不知流落何处。照理,四个抄家者应该是心知肚明的,却一起选择了沉默。
区分好人和坏人,其实很简单:具体到一件事,你可以不做,你却做了。往好的方向去做,你是好人;往坏的方向作恶,就是坏人。
2022-0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