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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农

伟人有言:除了沙漠,在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

那时候,村里的人分三六九等:左的有贫农、雇农、下中农,中的有中农、富裕中农,右的有地主、富农。后来右的扩大了,除了地主、富农外,还有反革命(历史、现行)、坏分子、右派分子,称“五类分子”。贫下中农是革命左派,地富反坏右是反动派,中农是团结对象。

我家是富农。其实土改前也就是有几间房,几十亩地,有两辆马车,在农忙时雇用几个短工而已。因村里没有比我家更富裕的了,村里要搞土改斗争,只能拿我家开刀。于是被分了房、分了地、分了财产。分了就分了,但这顶富农的帽子,像一块石头压在我家每个人头上整整四十年。这是忍辱负重的四十年,我们只能弯腰低头,夹着尾巴做人,村里人见我们像见了瘟神一样,远远地躲开。

富农是“五类分子”的老二,是革命的对象。反右倾、拔白旗、四清、揭阶级斗争盖子、批四旧、刮十二级风暴,哪一次运动都逃不了。富农叔父们一个个被触及灵魂皮肉的批判,虽然他们一次忏悔、低头认罪,却逃不脱批斗的命运。因为不批斗他们,村里的斗争就无法搞起来。我记得,富农分子的四叔,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因有一手好农活,被派到南山坡地扶犁种豆子。种完豆,还剩下一把豆种,四叔想揣回家为得水肿病的四婶熬水喝,又怕村头人看到,就偷偷把豆种埋在地头上。不知是四叔忘了还是害怕,等到人们到南山坡地锄地时,发现地头上那一把豆种长出茂密密的一丛。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四叔当场被揪出来批斗,不知谁从庙里抬出一个铁钟,扣在四叔头上,可怜的四叔戴着五十多斤的铁钟,在热辣辣太阳底下和人们的批斗声中倒下去,永远地倒下去了。家人匆匆把他埋在南山坡,这在人们眼里叫“罪有应得”。

我因家庭是富农,中学毕业与大学无缘,回到家乡辽宁省本溪县南甸子公社小峪大队腰队务农。富农在我心中是一种恐惧,一种耻辱,一种罪过。贫下中农的孩子,有的被保送上了大学,有的进城当了工人,有的参军当了兵,留在村里的有当队长、会计、出纳、记工员的,有当民办教师、赤脚医生的,就是干活也是看场院、看瓜地、看菜园、赶马车等轻活。而最脏最累最苦最危险的活儿是富农和他们“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们。二叔修梯田,三九天抬石头,雪大坡陡,不慎摔倒,石头砸在脚上,无钱医治,落下了跛足。初春冰雪刚融,架浮桥、打稻埂这些活就是富农分子五叔六叔的了,刺骨的河水泥水,使他们腿上爬满了曲曲弯弯的静脉血管儿,溃烂发脓。那年冬月,村里修小水电站,挑选我们几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到十里外的河边修电站。白天在结冰的河里打桩拦河,不到一小时就冻得浑身发抖,上岸喝一口老白干酒,再跳进河里。夜里挖机坑,在水里寒风里,一直干到深夜。春节到了,水电站修好了。我们还是与家庭划不清界限,还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为了划清界限,叔家三弟批判老父,光批判还不行,专政大军还让他打老父,才能触及皮肉灵魂。三弟几次扬起手,都不忍出手,专政大军头头说,“你不会打,我教你。”说着朝五叔脸上打去,五叔脸上立即成了血馒头。三弟哭了昏过去。其实富农子女与富农分子没有什么区别,老一辈富农死了,村里还得斗下去,斗的对象就是这些“可教育好的子女”了。

那一次,我和贫农青年丁二在牛棚里除粪,本来除这一圈牛粪是我们俩人的任务,这丁二就是不干,坐在牛栏杆上抽烟。我在牛圈里除粪,只剩下一角了,我要丁二下圈除粪,丁二不干,悠荡着二郎腿说:“今个是让你孝敬俺贫下中农的,我是教育你的,怎么,不服气吗?”说着站起用粪叉朝我扬起一脸牛粪。那时我真的忘记我是富农了,也用粪叉朝他扬粪,谁知那粪叉把他的手指划破了。这下我闯了大祸,“地主富农反把,打贫农了!”丁二大叫着。队长跑过来见状,不由分晓,当即叫民兵连长押我送公社派出所。所长喝斥一顿后,把我送进小号。笫三天,我被放出来。后来我才知道,我被送走后,妈妈送给队长五十元,又给丁二五十元,又给丁二做了二碗面条鸡蛋汤。要知道那一百元钱是我家唯一的积蓄啊!这还不算完,在后来的运动中,都少不了我这个活靶子。

富农家最愁的不是苦累,而是娶老婆。人家贫下中农子女,一个个娶上了如花似玉的媳妇,而富农子女一个个三十好几岁,还没有成亲。七婶家有三个儿子,身子健壮,五官端正。老大快四十岁了,还没有成亲,总不能打光棍呀,七婶愁白了头发。那年月,谁愿意嫁给富农的儿子当老婆呀!贫下中农家自不必说,就是地主富农家的子女也不愿意,这不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吗!没有媒人说亲,七婶就去求亲戚,亲戚也无奈。后来总算找到一个腿脚残疾比儿子大五岁的姑娘成了亲。可还有两个儿子怎么办?

秋后,打谷场上开始分口粮了,这是村里最高兴的一天。可对富农来说能高兴起来吗?扬场上头风扬的粮是最成实的好粮,下头风是干憋的半成粮。贫下中农分得是上成好粮,富农分得是半成粮。春黄不接时,上边拨下救济粮,贫下中农分得米面,富农分得是糠皮。纵然如此,能填饱肚子就烧高香了。这是“给出路”政策。

转眼春节到了,村里照例要扭上几天秧歌。男女老少扮装上场,随着铿锵的锣鼓声,尽情地扭出一年的欢乐。扭秧歌要吹锁呐,打大鼓,鼓很大,两人打,四人抬,抬鼓的人历来都是富农分子,后来富农年岁大了,抬不动了,就由富农的子弟来接班。那会儿有个笑话,一小伙子到外村相亲,女方父亲是个教师,假装斯文,问:“小伙子,台甫怎么称呼?”小伙子一时蒙了,答:“俺是贫农,不抬鼓,地主富农抬鼓。”几十斤的大鼓,绑上鼓架,扛在肩上,从这院抬到那院,从这街抬到那街,从这村抬到那村,从早上抬到晚上,从初一抬到十五,一般人是招架不住的,再加上两个打鼓人咚咚猛敲,震得耳朵嗡嗡直响,一天下来,就瘫在炕上了,真是“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阶级敌人难受之时”。

年三十晚上,富农家不许放鞭炮快乐,我站在窗前看贫下中农放鞭炮,无语流泪,大声喊:“富农也是人,就因为过去家有几间房几亩地,为什么呀,这也是罪过吗?”

回想当年,无限感慨。套用一位专家现在的话说,谁叫你不幸生在富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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