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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的记忆

我的童年正值“文革”时期,是在贵州的偏远山区渡过。

儿时留下的冬至记忆只有一个字:冷。贵州偏远山区的那种阴冷、湿冷、冷到骨头都疼痛的那种冷,是北方人,甚至江南人都无法想象得到的。记得那时候的天气总是阴天多,而时至冬至的天就更加显得阴冷了,飕飕的风夹带冰冷的雨雪,让人心情抑郁,本应开心、无忧无虑的童年也因这阴森、寒冷的天气变得沉重,喘气都显困难。

那时,我们家住在由破庙改建成的一长溜的家属院里,每家只有一间房,房间之间仅仅用木板隔开,即三面是木板,只有一面是黄土墙。这间房兼有睡觉、看书、烧饭、会客、卫生间、洗浴间的功能,“文革”期间还有开小会的功能。庙因是依山而建,山里的泉水也会渗过厚厚的黄土墙在墙面上留下印记和白白的硝花,在冬至时节如同看到冬雪一样,更使房间寒冷异常。那时贵州县城里大多数人家都烧原煤,但能买得起北京炉(铁炉子)的人家只是少数,大多数人家只是在靠木板墙的地上挖一个洞,这个洞通向屋外,在洞里架上一方形或圆形的铁架子,把原煤放到铁架子上用木材引燃就可以取暖、烧饭,煤灰自然从屋外的洞里清除。条件好一点的家里,在这个洞周围再砌筑上一尺高的土台子,总称为地炉子。人在这样的土台子边烤火时安全,也方便围着地炉子吃饭时放置碗筷和其它物件。

冬至本是一个祭祖的严肃、庄重的时节,但是,在“文革”时期,这个日子也变得火红、滑稽和好笑。

冬至那天,一大早父母就起床烧好了足够四口人吃两天的玉米饭(五分之一的玉米粉和五分之四的大米混合在一起蒸制的米饭),碗也没洗就匆匆出了门,甚至都忘记把我锁在屋里了。

我一个人在家看了半天的小人书,突然听到外面的小孩大叫“游行了,游行了,快去看”,我扔下书跟在这帮小孩后面冲出家属院,冲下许多大石阶梯后来到大街上。我站在人群的前面好奇地看着许多大人兴奋而奇怪的动作。突然,看到一个担架抬了过来,担架上躺着早上还活力四射、到处跑动的邻居家正在读高中的大儿子,满脸、满身的血,吓得我双脚直打哆嗦,他也看到我,正要抬起身给我说什么,旁边的人急得轻声严厉地说到“躺好”,担架很快过去了。声浪极大的口号声又传来,同时,许多尖顶纸质高帽子在口号声中摇动着走了过来。突然,我看到父亲背上捆绑了一根大铁管子被人推着往前走,我张大了嘴,极悲惨地大叫“爸,爸,爸……”,父亲看到了我,推开押着他的人,冲我开心一笑,把铁管横抱到胸前,迈开大步急速地朝前跑去,看到父亲的样子,我的心也放了下来。游行的人远去了,那些小孩上来伸出大姆指说“你爸最了不起!”

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我一个人落魄地回到家,爬上凳子,再爬上桌子,从蒸子(一种用来蒸饭的木桶)里盛了满满一大碗凉饭,再坐回凳子上,就着桌子上一大盆折耳根(鱼腥草)和海带做的凉拌菜大口吃完饭,此时哥哥也不知道从哪儿玩了回来,匆忙扒拉了几口饭后又跑了出去。好不容易到了傍晚,我盼着父母和哥哥能早点回这既冷清又寒冷的家。

突然,门外传来急急、重重的脚步声,一堆人一下涌进家里来,里面有父母和父亲的几个同事,同事脸上、手上都有血迹。父亲马上把早晨封好的地炉子上的煤捅开,立刻火焰上来,房间里也暖和起来。妈妈端进一盆水让这几个人洗了脸和手,父亲把蒸子里的饭装满几个大碗,随手给了我一小碗。这几个人围着地炉子就着那大盆凉拌菜大口大口地吃饭:“这是吃过的最好吃的饭了,他们也不给中午饭吃,把我饿得比三年自然灾害时还饿得惨。”

妈妈把水壶放地炉子上说道:“你们也是,早上开什么会,怎不找一个晚上开,一大早被捉个现形,谁不知道你们几个是保皇派呀,被人看到凑一块还不通风报信。”

“不是急吗,这是救人的事,不抓紧时间那怎行。谁知道你们造反派那么快,昨晚就把县长给抓起来了,想利用今天游行把县长抢回来,这才聚一起。你们的人来,我们几个咬定打麻将,本想收了麻将牌了事,没想把我们几个抓起来关到黑小屋子里好长时间,把你家老汉叫出去后,就把屋子里的红灯打开,先让我们眼花看不清楚之后,对我们一阵往死里打,谁打的都不知道,都是一个县城里的,这是哪来的仇恨啊?打完继续关我们在那里,不是你去把我们要出来,明天还不知道会怎样呢。张高汉(当地人对身高很高的人称呼),县长还保不保?”

我父亲把碗筷放地炉子上擦擦嘴坚定地回答:“保,怎么不保,县长对我有不杀之恩,不是为了县长我早做逍遥派去了,当什么保皇派。”

父亲同事忧心忡忡说到:“如果要救县长,还需提早让县长知道,里应外合成功的可能性才大。”

“刚才给看守的人说好了,放了你们,我买水果去谢他们,县长也关在那里,你们写一张条子,我给县长送去。”

父亲写条子时哥哥又不知从哪里玩了回来,满脸、满手、衣服上都污黑,母亲看了生气说道:“不在家里好好带妹妹,整天就往外跑,不知饿不回家,象样子吗?去,到外面把手脸洗了来吃饭。”父亲写好条子折好给母亲:“天黑了,带上两个小孩出门安全点。”哥哥急得大叫:“我肚子饿了,我要吃饭,我不去。”“没事,街上都是造反派的小兄弟们,安全的。”

我与母亲正走下石阶时,在微弱的灯光下看到一个脸和身上都有血迹的人朝上走来,母亲叫住他,定眼一看,就是早上游行时躺在抬架上的邻居儿子:“你快去水井那里把红墨水洗干净,回去不吓着家里人了。”

“早上已把小妹吓着了,是不?”我点点头,他接着说:“我洗了,洗不干净啊,只好让他们骂了,闹革命,怎么能没有艰难险阻呢。”

走在街上我疑惑问到:“李家大哥没事吗?”“没事,还不是为了让人们同情造反派,故意化的妆,小孩不可乱问乱说呀。”

猛听前面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音,只见头戴藤编帽子、肩扛梭标(一种带尖头铁器的木棒)的巡逻队员阵式强大、迈着正步、黑压压地走了过来。领头的小伙子人对着母亲微笑打招呼并停下来拉母亲到一边说:“姐,不好意思,对不起了,早上巡逻时有人报告保皇派聚会,我去一看,姐哥也在那里,他们说正在打麻将。姐,你知道,我这人平生就最恨打麻将,现在形势一片大好,不出来闹革命,还搞那套四旧的东西。我收了他们的麻将并把人关起来,打人之前,我把姐哥提出来游行,省得被打,也让姐哥长长记性,中午饭我让姐哥吃我们一样的,没让姐哥受委屈。”

“没事,做得对,这不,你一句话,现在他们都回家了,都长记性了。”

“这是去哪?”

“不是说给那几个小子买水果吗,要说到做到,做人要讲信誉。”

年轻人从口袋里掏出钱塞到母亲手里:“姐工作都没有,我是吃公家饭的,有工资,这不能让姐花费。我没时间买,姐帮我去买,这帮破小子,下次我要好好教训他们。”

我站在旁边听他们推让着,全身早已冻得直哆嗦,不断跺着冻僵的脚,脚上穿的棉布鞋早已露出脚指头和后跟。我心里想,母亲有这许多时间忙活革命的事,为什么不找时间给我做一双暖和的鞋呢?

母亲总算收下了钱,在昏暗的街灯下,我们走到了灯火通明的水果摊子旁,这是全县唯一的水果摊,冬至时,也就是苹果、梨、柚子和各种炒干果。我们刚到,老板娘就高声对母亲大叫到:“不得了了,造反派这次吃亏大了,被对手打死人了,你们这仇一定要报啊!”

母亲冷静呼应到:“是啊,都是同县城的,何必下手如此狠呢!”

母亲买好六只苹果付钱后,老板娘抓起一把瓜子放进我的衣服小口袋里,母亲赶紧制止“不可以,你用它是做生意的,见熟人都给,你这生意怎么做了?”

“我喜欢,你不要管。我只想说,你给小孩穿得太单薄了,这大冷天会冻坏孩子的。”

“没关系,小孩冻冻身体好。”

来到高墙围着的县大院,灯光仍是如黄黄的一个个小灯笼,拉长了人影,除了母亲和我,没有人迹的显现,深灰色的墙更使得这县城里的最高府邸显得阴森恐怖。转了无数个弯后,我们来到了一个大门前,门口有一个戴一顶大棉帽的小青年,抱着梭标两手掌来回磨擦着取暖。见母亲拎着苹果走来,小青年笑着说“姐,开玩笑的,你都当真,还真买来了,让大哥知道了非剥了我们几个人的皮。”

母亲把五个苹果分给屋里屋外的人后,拉着我推开一间房门。只见屋里的小黄灯下坐着一个瘦小的老头,头发很乱、很长,一缕缕掉下来把小小的眼睛挡着一半,嘴角不断吸着两根指头夹着的烟,烟头一闪闪的光照着一张满是绉纹黑黑的小脸。这就是父亲说的有不杀之恩、县里人人敬畏的县长吗,我有一点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形象。

母亲把纸条和一个苹果递给县长:“过节了,也没有肉给你带进来,就吃吃苹果嘛。”县长看完条子抬头看着母亲说:“不要来救我,否则到时又是一阵打斗,不知又要伤多少人,甚至会死人。你和他们几个明天马上离开县城。”

“为什么?”

“今天大游行批斗我们,造反派的头头还没有精力注意到今天早上巡逻队抓这几个保皇派的事,小青年不懂事,义气重,让你把人领走了,等明天查起来,他们几个保皇派难保不会被乱打一顿,这亏还是不要吃。关于你,也只是积极分子,年轻人尊重你是大姐,说话还管用。但是,你放走了人,我怕他们还是会找你的麻烦,你还是与丈夫带上孩子回邻县的娘家,今晚就去头头那里请假,说老母亲有事。谢谢你让捆梆的人梆得很松、让押我的人别打我,今天没吃苦。等我出去了,我会让你和家人天天吃上肉。”

回到家,那几个大人正在不停转动身子边烤火边热议着国家大事,因为,面向地炉子的那面是热的,但背向地炉子那面是冷的,转动着可使全身都暖和。哥哥也许是白天疯玩够了,此时正在床上打着呼噜。听完母亲转述完县长的话后,大家都赞同县长的建议,决定明天一早就走:“既然嫂子已请好假,张高汉就是请假去照顾老人,我这个副站长就安排你们几个和我下乡放电影。还有,我们人走了,造反派难说不来抄家,张高汉,你把放家里的保皇派旗帜给我,我带乡下去。”母亲从我的枕头里抽出一面红色的旗帜交给自称副站长的人,副站长接过旗帜感慨万分说到:“县里的头头们都是见过世面的南下干部、久经沙场,姜还是老的辣,这帮娃子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为自己留退路,到时倒霉的是他们自己。”母亲笑着说:“我现在不是在为他们积德吗,到时都互相照顾照顾,不要记那么多仇。”

母亲抱我上床,让我睡觉。我在被子里看着这几个热血沸腾的大人怎么也不明白,吃不饱,穿不暖,还有这么高的热情去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是真的疯了吗?慢慢我进入了梦乡,梦里,冬至的这天,我穿着暖和的棉鞋、棉衣和棉裤,父母、哥哥和我围坐在地炉子边一起吃着香香、热热的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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