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茵梦湖寻梦

我曾暂时伫足的瑞士茵梦湖火车站。只是正像《红楼梦》里面香云说的酒令“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没有桂花油”,这里并非《茵梦湖》故事发生的地点。

茵梦湖总是我的一个梦。

记得是插队回京的第二年,赋闲在家,无聊已极,于是开始自修一点德文。上海的亲戚偶然在旧书店的废书堆里翻出一本德国作家台奥多尔·施笃姆的《茵梦湖》,知道我正在饥不择食地搜罗德文书籍,就赶紧替我买下,寄到京城。

书是小三十二开,平装,骑缝装订,印刷质量也不大讲究,大约是火车站书摊上那类专供旅客打发时间的版本,文字用的却都是哥特体,翻开版权页一看,果然是二十年代在莱比锡出版,只是不知它为何会流散到上海,而且保存至今。大约是哪位当年的留学生顺手带回中国,然后文革抄家侥幸没有被焚毁,最终辗转送进旧书店的废品库房。

《茵梦湖》以前我读过译本,故事很短,情节也不复杂,于是重读了一遍原文之后就萌出动手权作翻译练习的念头。起初,哥特体的印刷字不好辨识,但译过三五页之后也就习惯了。只是这次不单要浏览故事,而且要找到合适的中文词语来对应原文,倒是颇费了一番心思。在字斟句酌之间,渐渐的就被施笃姆平实无华的笔下那娓娓道来的故事情节所吸引。一片平静安谧,世外桃源般的茵梦湖,一双天真浪漫,情窦初开的少年男女,不免让我心神想往。而到故事的结尾处,男主人公莱茵哈特与他少年时代的女友伊莉莎白未能终成眷属的恋情,又让我不由得生出“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到无花空折枝”的万般感慨。

感慨之余便想到,这桩白头忆往的爱情故事大约不会发生在我的身边,即使发生在我的身边,也断然会是另外一种情调,因为正当我踌躇再三,反复推敲书中的一条状语从句时,街道委员刘大妈一行不失时机地来叩我的房门了。我也倏然梦醒:前天借邻居郝家的十块蜂窝煤切记今天一定要还给人家。

“你虽然在我们这一片还没有户口,但是‘批林批孔’人人有责,”时至今日我仍旧记得刘大妈是这样开始对我的规劝。

“对,对。人人有责,十亿人民都是批判家么,”我起身恭敬地答道,然后陪着小心问她老人家:“您说我可以做点什么?”

因为朋友托付的关系,派出所的小邹早就关照过我,一定要和街道搞好关系。我心中自然十分清楚,本人的户口是否能转回北京,刘大妈的评语一言九鼎。

“首先,参加批判会,其次,写批判稿,最好能争取大会发言。”刘大妈大约是见我不小心露出面有难色的表情,于是迅速采用一个语气比较和缓的转折连词说,“当然,发言不要求马上,有一回就得。”

“那现在您各位都说到哪儿了?”我感到这是我的回旋余地,连忙说。

刘大妈沉吟片刻,回头问身后的学习委员老高。老高毫不迟疑地答道:“刚批完‘克己’,下回批‘复礼’,‘天下归仁马’下礼拜三。”

刘大妈虽然记性不比从前了,但见识到底老道一些,立刻不露声色地以复述原文来纠正老高:“对,下礼拜三批‘天下归仁焉’。”

“噢,对,对,是‘仁焉’,是‘仁焉’,‘仁焉’,‘仁焉’”老高虚心地一再重复了好几遍。

“那行,”我满口应允下来,以便打断他们的思路,以免再节外生枝,“下礼拜三开始我一准参加,而且带批判稿。”

记得那个下午刘大妈一行走后,《茵梦湖》里那段虚拟语气的条件状语从句一直翻译得不能令人满意,万般无奈,只好先来动手完成刘大妈布置的任务。

后来,我在紧锣密鼓的“批林批孔”斗争大会上果然表现不俗,刘大妈他们非常满意,而我的革命胜利果实则是终于上好了户口,并且有了粮票和购货本。

我的《茵梦湖》试笔在革命的高潮中也很快完成,记得后来我还把译稿寄给上海的亲戚过目,以示他的明珠并没有暗投,而且从那以后,我对茵梦湖的意境便有了一种特殊的向往,总是梦想有朝一日我也可以身历其境,感受一番田园风光的野趣,陶冶一番悱恻缠绵的情感。当然,这份心愿在当时的政治狂潮中我自知近乎痴人说梦。

物换星移,世事难料,二十多年过去,这样的一个机会居然让我得到了。

我是前年暑天到欧洲。在瑞士从因特拉肯乘火车北行到苏黎世,中途在火车上随眼浏览行车的时刻表。突然我发现前方的停车站居然就是茵梦湖!

火车徐徐进站,站牌上果然是茵梦湖。我心中不免狂喜,赶紧收拾好行李,三步两步地跨下火车。

茵梦湖是个小站,停车只有一分钟,但足够几名零星的旅客上下火车。顷刻之间,火车已经义无反顾地又继续向前疾驰,随着轰鸣声渐渐远去,丢下的旅客也先后离开,中午时分的小站月台上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寂然无声。

下了月台,我紧忙奔进候车室。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茵梦湖小站只有两个职员,一个大约是掌管火车行车的调配控制,另外一个看来是负责售票和收取行李的旅客服务。虽然他们只有两个人,但是对于这个几乎无人上下火车的小站也显得有些人浮于事了。我的到来似乎给他们枯燥乏味的工作平添上一些活力,到底可以有些事情做。售票窗口的青年男子脸上立刻堆出笑容,彬彬有礼地问:“先生,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助你吗?”

我急不可耐地问他:“啊,谢谢。请问茵梦湖在什么地方?”

“茵梦湖?这里就是,”年轻人笑容可鞠地答道,看到此地并不多见的东方人面孔,他还略有羞色。

“不,那个真正的‘湖’,我的意思是。”

“‘湖’?什么湖?哪里有什么湖?”他有些疑惑起来。

“就是茵梦湖的‘湖’哇!”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感觉出口气显得有失礼貌。

“噢,”年轻人似乎明白了一点,于是笑了,“这只是一个地名,此地并没有什么叫茵梦湖的‘湖’。”

“没有湖?你知道有个作家叫作台奥多尔·施笃姆的么?他写了一本非常有名的短篇小说就叫《茵梦湖》,”我说。

“写小说的施笃姆?”他皱皱眉头,抿了抿嘴,有些羞赧地说,“对不起,我还真不知道这个人,”然后转身回头去问他的同事:“你知道么,一个写小说的作家,叫台奥多尔·施笃姆的?”

他身后的那个青年人在火车离站后便闲来无事,大约也在尖着耳朵听我们的谈话,立刻答道:“不知道,的确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写茵梦湖呢?”

我忽然明白了一点,赶紧补充:“他不是现在的人,是上个世纪的,一八多少年的人。”

二人一脸的轻松,释然地相视而笑:“噢,那就难怪了,原来是老早的事情了。”他们大约认为,这样总算在一个外乡人的面前没有因为自己的孤陋寡闻丢了面子,但我似乎感觉到,施笃姆的茵梦湖渐渐离我远去。

“那么你们就不知道一个叫茵梦湖的‘湖’?”我仍不死心。

“这里的湖太多了,或许真有一个小湖叫茵梦湖的也说不准呢,”后台的那个青年人半是向我说,半是商量的口吻和他的同伴说。

他的同伴耸耸肩膀,并不置可否。

“那好,谢谢,”我仿佛是抓住希望中最后的稻草,赶紧告辞出来,唯恐他们变卦,改口说这里根本没有一个叫作茵梦湖的‘湖’,那可就糟了。

我怅然若失,怏怏地走出候车室。外面是夏日当头,空无一人,我茫然地向四周望去,竟然看不到一条通向远方的小路,更不见树木扶疏的茵梦湖。在过去的年月里,它的影子曾经在我的梦中久久徘徊不去,刚刚还若隐若现,谁知顷刻之间,仿佛马上就可以置身其中的茵梦湖竟然化为乌有。这时我突然记起,当年读《茵梦湖》的时候,记得施笃姆是出生在德国北部的胡森附近,莫非他没有来过瑞士的这处茵梦湖?或者他的家乡也有一处茵梦湖?或者茵梦湖根本就是他虚构的?

于是我想起了欧·亨利的小说《最后一片藤叶》里,老画家贝尔芒为了安慰濒临死亡的琼西而画上去的那片叶子,我宁愿相信它是真实的。我又想起苏东坡豪情万丈讴歌的黄州赤壁,我也实实在在地被他的“大江东去,……”所感动,尽管历史上真实的赤壁古战场并不在黄冈,而是在几百里开外的蒲圻。不过,是真的藤叶还是假的藤叶,是此处的黄州赤壁亦或彼处的蒲圻赤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对萦怀心中梦想的寄托。这样想来,我终于释然了。

一小时以后,下一趟火车开来,同样只在这里停留一分钟。我怀着并不十分遗憾的心情踏上火车,离开小站茵梦湖,到苏黎世去。

如今离开茵梦湖已有年余,其间我仍然不愿死心,翻检了不少资料,从施笃姆的年谱到文学传记,试图发现他曾经确实到过这里,而且他写作《茵梦湖》的灵感就是来自这处茵梦湖。令我失望的是他的足迹仅仅到过柏林和普鲁士北部的一些地方,从来没有到过这个目前火车只停留一分钟的小镇。

事情现在的这种结局并没有让我特别惋惜。我总算死了心,知道茵梦湖只不过是一个虚构的故事,我在瑞士偶然伫足片刻的那个小站并非是施笃姆笔下的茵梦湖,然而我宁可相信世上真有一处幽然恬静的茵梦湖,真有莱茵哈特与他的伊莉莎白两小无猜的情感,也真有那么一段让人扼腕叹息的恋情。对于故事里的那份情感我依然确信不疑,就像我曾经相信过许多美好的情感一样,而且至今它还在时时催我追寻梦境。

不过耐人寻味的是,在当初锣鼓喧天,红旗招展的年代,也就是我开始茵梦湖寻梦的那段日子里,同时也曾经听到过种种荒诞离奇的谎言。对于谎言,当时我不但听信过,而且追随过,后来还知道谎言与我的梦想同样也是不真实的。然而与寻梦不同的是,一旦发现谎言的虚假,我并没有兴致去寻找谎言的源头。

我想,或许这就是梦想与谎言两者之间的区别所在罢。

二零零二年元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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