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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从此寄余生——赠李龟年

相思知何物?有人说,那是巴山秋窗下的剪烛夜雨;也有人说,那是柴扉风前的人面桃花。温庭筠却深情地反问: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以红豆喻相思,却是王维占了先机: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这首朴素清新的小诗,以《相思》之名传世。但起初,它还有一个缘事而作的名字——《江上赠李龟年》。

那也许是一个枫叶荻花秋瑟瑟的江畔,抑或是一叶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兰舟,长安城最负盛名的诗人送别最有才华的乐师。王维遇着李龟年,一双在各自领域大放异采的才人,便萌生不可名状的才思。忘记了他们曾在哪一场贵族的酒宴中相识,从此我作词章你谱曲,京城的春花秋月里总徘徊着王维赋诗的绕梁声。

王维此时也许还被官场束缚色身,李龟年却要漂流南方,是游历,是贬抑?想到其在京城曾经春风得意,晚年落魄不得不靠卖艺为生,此番南下的情形,多半不是太明媚的前程。面对远行的友人,王维预先看到了春天的南国盛景,恰似长安长夜未央的喧闹,他关心的却是芳菲似锦中,有几枝红豆独秀。若朋友得闲,请为他多采摘几颗,那坚硬如石、沁朱似血的红豆,最能代表离人的相思意。

唐朝最幸福的伶人,非李龟年莫属。早期的李龟年盛极一时,生在于音乐家族,善歌、筚篥、羯鼓等,更长于度曲。他兄弟三人俱是玄宗时期的著名乐工,曾合作《渭川曲》,受到玄宗赏识,名声大噪。开元中,禁苑牡丹盛开,红、紫、浅红、通白,四本花色绚丽华美,不可方物。玄宗爱甚,移植于沉香亭中,携杨贵妃一同游赏。供职梨园的李龟年伴驾高歌助兴,演唱的正是李白大醉书就的《清平调》三章。能在须臾间即兴发挥,演绎新声,若无精湛的创作才能和技艺,怎可驾驭?当时,贵妃手持玻璃七宝杯,啜饮凉州葡萄酒,满面含笑聆听曲中的美言。玄宗亦为歌声所感,亲自吹玉笛为他伴奏。帝妃皆雅好音律,李龟年一举便得到两人的激赏,是以他晚年每每回想此事,都忍不住留恋唏嘘。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王公贵族也经常请他们兄弟去府上演艺,文人墨客亦乐于与他们结交。李龟年兄弟三人每次出场,赏赐颇丰,便在东都洛阳还敕造私宅,其奢华靡丽规模甚至超过当时的公侯。当绝代乐师的风采无法重现,他的歌声与琴曲也已化作绝响,后人最为追思倾慕的,仍是那数篇以他为名的歌诗。

大历十才子之一的李瑞送他《赠李龟年》:“青春事汉主,白首入秦城。遍识才人字,多知旧曲名。风流随故事,语笑合新声。独有垂杨树,偏伤日暮情。”诗圣杜甫感慨《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只怕寻遍唐朝,再无一人能如他,让这么多诗人倾心泼墨,挥洒幽思,把他的故事永远珍存在婉致的诗篇里。

文人总是最可爱的群体,他们看待艺人一方面以“倡优视之”,一方面对待真正的艺人又有惺惺相惜之感。许是在文艺领域,诗文与音乐在精神上是相通的,诗人的作品靠倡家的谱曲传唱才会焕发二次生命,倡家的演艺也需要诗人的创作素材不断发展演艺生涯。文艺本身就是半神的文明,若要探索至化境,就不仅仅是技法的锻练,更多的来自心性的升华。因而,倡优之辈的佼佼者,亦属千古风流人物。李龟年或许就是当时最出色的那位,因此收获了文人的尊重与彼此心灵的共鸣。

在交往的诗人中,在收获的无数赠诗中,李龟年似乎犹为推重摩诘。安史之乱后,梨园弟子四散,他亦被迫流寓湘潭。面对江南的良辰美景,他也会忆起长安城曾经的天朝风范,大唐皇帝的才略宏图,还有他与帝王家的种种过往。他对长安,有着无穷的回味与眷恋,然往事不堪回首,回首便是无奈东流水的惆怅。他往往起兴而歌数阙,唱的都是长安旧声,常令听者悲而罢酒,泫然欲泣。

有一次,他出席湘中采访使的宴会,奏歌娱众,唱的第一首歌就是这支《相思》。他对友人,有着至诚的想念,他对皇家与长安逝去的繁华,何尝不是更为刻骨的相思?他仍觉不尽兴,便再歌一首王维的《伊川歌》:“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归燕来时数附书。”他借王维的诗,表达了他祈盼玄宗南幸,有生之年再沐圣恩的心愿。但任他思心劳劳,忧心切切,此时玄宗年迈力衰,已是风烛残年,这心事终究是要虚化了。终于,他的精神承受不住多年来的辛酸苦楚,歌歇弦断,一代乐师昏倒在地。四天之后,他回光返照忽然苏醒,最终郁郁而亡。

对于王维来说,平生诗作大多清静而富禅趣,表达内心涟漪的文字寥寥无几。少年时的王维作“每逢佳节倍思亲”之句,在重阳节思念故乡亲友;客居孟津时作“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婉述离情别绪。《相思》一诗,短短二十言,更是言有尽而意无穷。似乎一生修禅,他总是趋于克制情绪的波澜,声声掩抑,只道天气晚来秋。而他终究是红尘中修行的人,向前一步是四大皆空,后退一步则苦海无涯。不知他是否有过“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的进退维谷,但他的情怀,依旧流露于不经不意间,若即若离中。

《旧唐书》说他“妻亡不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摒绝尘累”。王维年六十而逝,结发妻子去世后,他遂将人生一半的时间默默缅怀。我们只知道他的妻子姓刘,他们的故事像谜题一般永远尘封在墓穴中,而且在王维的诗歌中觅不到一丝描写妻子的痕迹。庄子亡妻,鼓盆而歌大道,昭示他一死生、齐彭殇的达观;潘岳亡妻,作《悼亡诗》三首、《哀永逝文》、《悼亡赋》,无限放大悲痛欲绝的情感。就连始乱终弃的元稹,一边“取次花丛”,一边还抒发着对亡妻韦氏的“曾经沧海难为水”。而王维,始终不发一言,在同时代的诗人崔颢接二连三地停妻再娶时,他不悲不喜,只是用行动表达着对妻子的怀念和忠贞。

《红楼梦》里,贾宝玉挨打后,着晴雯看望黛玉,送去两条旧帕。黛玉柔肠百转,立时读懂了宝玉的深意,书绝句三首于帕上,作为纪念。冯梦龙曾作《山歌》:“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大音希声,极致的相思都是沉默的。就像王维那幽居的三十年,印证元稹所言“半缘修道半缘君”的状态,但他不说,更不须世人知晓,他只是用他的后半生写了一首无字的相思长诗。

李龟年定也懂他的这番相思意,才在晚年偏爱王诗,行吟不已。他在末世歌唱着自我的身世流离,歌唱着对前尘往事的相思成灰,最终长眠在王维的诗歌里。

2015-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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