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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神将忆淮阴

萧何追韩信图

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属于楚汉的时代只有五年。虽然迅如流电,却因为一位将星的横空出世威亮火烈,煌煌千古。时至今日,我们依然能想见他见凤翼飞展的兜鍪,明光映日的战甲,依然能想见他开辟汉家天下,天纵神武,凛然若神。

公元前206年,在汉中南郑,刘邦升金坛,申将礼,陈大乐,授斧钺印绶兵符,拜韩信为大将。韩信登坛,一军皆惊,“这不是初来乍到的治粟都尉吗”,“这不是项羽军中的执戟郎中吗”。且不论诸将意气难平,就连刘邦自己也并无十分的把握,而他现在收敛起一向轻慢的态度,整肃衣冠,恭谨拜将,全然也只是依从萧何的意思行事。

拜将礼成,二人就坐。刘邦向韩信问策,然而韩信没有讲什么六韬之术,三略之法,却陡然发问刘邦自比项羽孰弱孰强,继之一番形势利弊之披陈,人心向背之分析,政策得失之针砭,滔滔雄论势如扩弩,节如发机。项羽的弱点,刘邦的机会,秦民的心理,士卒的归思,新旧诸侯的矛盾,失不再来的战机,一切都清清楚楚尽在韩信的眼底。最后韩信合盘托出入三秦,图天下的大计,令刘邦大喜大悔,喜其天下可图,悔不早用韩信,心下叹道,难怪萧何举荐韩信时,对他说诸将易得,国士无双。

是的。所谓良将者,所以攻城野战,冲锋陷阵。所谓国士者,将以开基百代,经营天下,则不仅要有出神入化之战术运用,还要有宏观全局之战略器识,乃可任之。

所以早在韩信拜将之前,他的心中早已布下还定三秦的大棋。汉军西上白水,北溯故道,疾抵谓水,暗渡陈仓,只是按照预先布局在从容落子,而棋的终局,则是汉军的赤帜在咸阳城阙之上迎风树起。

公元前205年,魏王叛汉,汉军后方告急,韩信却已然预见一个始于伐魏的绝地逆袭的战机,在韩信的眼中,劣势可成优势,死地亦为生门,破魏只是第一步,而北收代赵燕,东击齐,南绝楚之粮道,最终汇师荥阳一气呵成,才是宏观全局的战略构想。

然而名将所以为名将,还因他的刀下必有强虏,他的阵前必遇顽敌。韩信所遇到的正是喑呜叱咤,千人皆废的项羽。巨鹿一战,各路诸侯军皆作壁上观,无人敢纵兵击秦。项羽却大呼驰出,九战章邯,破军杀将。与论项羽之武功战绩,可谓入关者虽为刘邦,而亡秦者实则项羽。直至英雄末路之时,项羽仅带二十八骑为汉军五千追兵重重围住,身被十数戗,犹逞勇快战,三胜汉军,连斩两将,杀十余人。

如此强敌可谓蚩尤之俦,却遭逢韩信,每战必败。因为韩信不仅大勇无畏,战术莫测,更有大手笔的战略布局。所以当毫无战略可言的项羽如救火队疲命于汉、齐、九江的战事之时,却跑不出韩信布下的天罗地网。既生信何生羽,若非韩信的横空出世,项羽凭其勇武与速战,或将改写历史,西楚霸王一统天下亦未可知。

数年后,刘邦登基称帝,韩信却未免鸟尽弓藏的命运,被贬为淮阴侯,软禁长安。一次刘邦问韩信:“以你看我能指挥多少兵马?”韩信深知自己处境之危,依然直言作答:“陛下最多能将十万。”刘邦又问韩信能将多少兵马,答曰:“多多益善。”

韩信辞气磊落,刘邦的眼前却浮现起当年的齐王信在百万军中如何奋臂云兴,腾迹飙起。他微微一笑,笑容中有妒意,有恐惧,有杀机。

屡战屡败的刘邦深知,并不是每一个将军都可以驾驭千军万马,没有高屋建瓴的战略布局,没有出神入化的战术应运,纵使千军万骑也顷刻化为乌合之众,而他自己就曾领二十余万大军,竟被项羽三万精兵杀得惟剩数十骑,汉军的浮尸令睢水为之不流,这景象令他刻骨铭心。同时令他深刻于心的,则是韩信在垓下一战中,指挥楚汉若旋蓬,那一战中,三十五万汉军惟他的灵旗所指而是从,九万楚军因他的长策所向而望风披靡。

韩信将兵,多多益善,非是恃力逞强的人海战术,全然是囊括八方的战略布局之所需。至于那些勇于私斗者,不过匹夫之勇,止于战术者,无非诡道奇计,只有达于战略者,才能扭转乾坤,开辟新元。回首楚汉的天空,依稀仰见淮阴侯韩信登山为壁,拏云为幡,他力挽了汉军弱势之危局,结束了兵连祸结之乱世,开辟了煌煌四百载之汉祚鸿基。

韩信将兵“多多益善”,然而在韩信的戎马生涯中,多多益善的将兵作战,其实只有垓下之役这一次,而他大部分的时间,所面临的最大难度就是卒少兵弱,或是帅无常兵。用韩信的话说,几如“驱市人而战之”,然而韩信却一次一次出奇制胜,战无不克,攻无不取。

韩信用兵,殆有三奇。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声东击西,此一奇也。

公元前205年的中秋之月,黄河的临晋津口弥漫着肃杀之气。西岸已经集结了很多的渡船,汉军们来来往往的在河滩上忙碌,不多时,又有新的渡船被调集过来,沿岸排开。东岸的魏军早已全副武装严阵以待,只待汉军登船而渡,就万弩齐发,葬之河心。魏军们无论数量,装备,补给,都远远优于汉军,大将柏直还在把魏军的主力源源不断征调而来。

就在魏军们用全副的精力盯住西岸那一排渡船时,忽然身后杀声大起,回首惊见大队的魏兵从北方沿河而下奔逃于前,汉军循岸而追掩杀其后,魏将柏直怎么也想不到,西岸的渡船明明还排在那里,汉军如何从背后杀来,却见沿河漂下越来越多的木罂。原来韩信派人在临晋西岸陈船诈渡时,早已令大队汉军潜至北方夏阳,从那里乘木罂渡过黄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东袭安邑,南下临晋。汉军的突如其来令魏军惊遑失措,溃散奔逃。一月之内,魏地大定。

而韩信用兵之二奇,则在于士气之运用。从韩信第一次领兵还定三秦,至韩信最后一次率军兵围垓下,都是运用士气之典范。还定三秦之时,韩信看到士卒皆思东归,所以要极其锋而用之,故而锐气百倍,果然未足一月,三秦大定。

然而,看到士气之所在,顺势而用,尚且容易。而对于士气低落的军队,如何调动士气,对于强敌如何瓦解士气,则非韩信之智,莫可为之。

破魏定代之后,韩信乘胜伐赵,陈兵井陉。然而汉兵们虽然乘胜远斗,此时却士气低落。一来是听说汉将张耳,正是对面赵军大将陈余的手下败将。二来是因精锐部队才被刘邦调走,却替换成张耳带来的弱卒新兵。

十月的井陉,寒气已深,这一晚,韩信一夜未眠,他在沉着布署一场速决之战。夜半时分,两千骑兵出了大营,衔枚疾走,往井陉口西面而去。不多时,又有上万步兵整队出发,往治河东岸北边高地而去。拂晓十分,韩信亲领大军下井陉口,鼓行而进。赵将陈余一见韩信大将旗鼓,立刻举兵迎战。战不多时,汉军败退,丢旗弃鼓,赵军乘势追击,空壁而出,一直追至冶河岸边,却见上万汉军犯兵家布阵之大忌背水陈阵。陈余不禁大笑,于是挥军掩杀,想要一举歼敌。然而方才溃不成军的汉兵,却突然士气大振,以一当十,以十当百,赵军节节向井陉大营败退,才至半途,却远远望见军壁之上,尽是汉军赤帜,顿时阵脚大乱,溃败奔逃,日落之前,汉军破赵,陈余被杀,赵王被擒。

诸将得胜却不知所以,韩信为之解说,正因汉军兵弱,所以才要背水列阵,断去后路,使人人能殊死而战,此正兵法所谓“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反之赵军兵强,取胜之要则在瓦解士气。所以早派二千轻骑,每人持一汉帜,先行埋伏,只待赵军空壁而出,就急驰而入赵壁,断幡拔旗,广张汉帜,赵军于溃败之途望见壁上汉幡,以为大营尽为汉军所夺,自然不战自乱,不堪一击。

兵法云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在韩信的阵前,不仅敌兵的军心可夺,敌将的士气亦在韩信的掌握之中。

公元前203年的深冬,韩信率三十五万大军于垓下兵围项羽。韩信深知,擅长逞勇快战的项羽,越是置之死地,越能奋不顾死,决地反击。所以韩信并未恃兵力之优势与项羽力战,而是传令汉军,彻夜唱楚歌。冬深苦寒,月冷风凄,枕戈被甲的楚军们忽闻楚声幽怨,自四面八方而来,如羁人之夜哭,如孤鸿之寒唳,彼伏此起,不禁归思摇荡,泪下潸然,就连项羽也不能不为之所动,以为楚地尽为汉军所得,以为自己已是穷途末路,慷慨悲歌虽然力拔山兮气盖世,怎奈时不利兮骓不逝!读史至此,使人唏嘘,若能故国重游,回梦千载,多想再听一阙十万军中唱楚歌。

韩信用兵之三奇,则在应天时而因地势,阴阳,寒暑,远近,险易,皆可发挥利用,策出无方,变换无穷,这一点更是奇之又奇。

公元前204年,韩信被刘邦二次夺军后,带领着临时征集与收编的士卒不过十万,在潍水西岸列阵以待。而潍水东岸则是二十万齐楚连军,戈甲连野,杀气横云。楚军大将是连项羽都让之三分的悍将龙且,而他所指挥的更是令诸侯军闻风丧胆的楼烦骑兵,各个骁勇善战。

韩信临水勒马而立,他在计算出击的时间,来赢得这一场数量不成比例,强弱差距悬殊的战役。一水之隔的龙且望见韩信,他没有把当年项羽帐前的执戟郎中放在眼里。此时的潍河看起来不似春季时那样水急流深,虽然冰冷刺骨,却可搴裳涉之。龙且在盘算是否要主动出击,却见韩信突然引兵涉水,奔袭而来。好战的龙且立即举兵迎击。才一交战,汉军显然不是楼烦兵的对手,纷纷向西岸撤回,龙且亦率大军渡河追击。然而就在楚军半渡之时,惊闻潍河上游雷音喧豗若万骑之来,转见大水倾泻而至,排天卷雪,摧岳奔雷。正在渡河的楚军顷刻间为洪流所没,滞留东岸的楚军无不惊悚股栗,远远望见西岸之上龙且阵脚大乱,竟被汉将曹参斩于马下,其余楚军披靡溃散,更相踩踏,呼嚎之声,动地连天。

原来韩信早于前夜使人在潍河上游置沙囊万余截流阻水。待至引龙且军半渡潍河时,撤去沙囊,大水立至。

韩信用兵之奇,皆如此类,出人意表,殆如天降。然而这也只是用兵之术,而韩信的用兵之道,则又非是知兵与善战所能涵盖矣。

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用之何为?以武止戈,以战制争,以征平乱。说到底,兵者虽为凶器,而其根本仍然不离于“仁”,所以杀人盈野的好战与征伐向来为圣贤所警戒。韩信用兵几于道,正因为他能够把握用兵的根本,全在达成战略之目标,而非在杀人流血。这也恰如杜甫所云: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比之古时中原勇将,韩信之前,则有白起,韩信同时,则有项羽,翻开他们的历史,看到的是一串串斩获数万,十数万,数十万的血腥数字,“坑杀降卒”,“所过残灭”都是他们自诩的所谓“功业”。而韩信用兵,不仅自己折兵甚少,对敌兵也往往分而制之,三军夺帅,瓦解士气,速战速决,得胜而止。至其兵不血刃取燕,更是孙武所说“上兵伐谋”与“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精典范例。

明人茅坤说“古今兵家者流,当以韩信为最”。囊括八荒的战略器识,出神入化的战术应用,以仁为本的用兵之道,使得淮阴侯韩信成为兵家所推崇备致的名将,一扫前代,后世无匹。

赞曰:

楚汉干戈起,九野连万军。谁仗依天剑,来踏阵云深。
裂地非所志,一统大乾坤。伐谋穷变化,兵道本为仁。
壮图在尔胸,长飙吹尔襟。中原出神将,千古忆淮阴。

2015-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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