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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宇这一年:不敢随便看热闹

摘要:22岁的赵宇,人生被划上一道分界线。成为‌‌‌‌“国民路人甲‌‌‌‌”之前,他白天在地产公司做保安,晚上送外卖,日子平稳如水,‌‌‌‌“当时生活也不好,但不焦虑,一切都在按计划走。‌‌‌‌”在他的想象中,未来有一天,他能在福州城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落脚点。因为一次有代价的见义勇为,赵宇见证了司法实践与社会心理的碰撞。年终,他登上了颁奖台,是结束,也是新生活的开始。

大巴车从机场离开,摇摇晃晃朝市区驶去。车内昏暗,30来个乘客大多在闭目养神,福州城夜晚的黄色灯光断断续续划过车窗。赵宇的手机屏幕频繁亮起来,媒体的电话和信息不断。

2019年12月17日,赵宇被授予‌‌‌‌“福州市见义勇为先进个人‌‌‌‌”的消息在网上传开,记者都在联系他。‌‌‌‌“车上大家都在休息,我们说电话,会吵到别人,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的事儿。‌‌‌‌”赵宇有点不耐烦,妻子刘婷心里也不乐意,但他们还是选择接受采访,‌‌‌‌“没办法推辞,很感激当时媒体的帮助。‌‌‌‌”

他总忘不了最艰难的那两个月。去年冬天,赵宇因救下被打女子反被刑拘的事情引发社会关注。2018年12月26日晚,他在家里听到楼下有女子呼救,发现一名男子正在殴打他的邻居邹女士,制止过程中,他踢伤了施暴男子李某的腹部。三天后,他被警方以涉嫌故意伤害罪拘留,在看守所待了14天。

多地媒体追踪报道,赵宇成为舆论热议的‌‌‌‌“路人甲‌‌‌‌”,案情也一再反转。2019年2月20日,警方以‌‌‌‌“赵宇过失致人重伤罪‌‌‌‌”将案件移送检察院,检察机关次日做出决定,赵宇的行为属正当防卫,不予起诉。3月19日,赵宇收到福州市公安局晋安分局送来的《见义勇为确认证书》。

年初,媒体散去,赵宇在家里接到通知,他的微博部分功能被关闭。面对突然安静下来的生活,他嚎啕大哭。

大巴车停在市区一家酒店前,车门一开,夹着湿气的热浪扑面而来。12月的福州气温有27摄氏度,赵宇随身只带了一个20寸的黑色行李箱,一天前,他还在3000公里之外,零下15度的哈尔滨。

今冬已经下过好几场雪,他突然接到福州市见义勇为基金会通知,要表彰年度‌‌‌‌“见义勇为‌‌‌‌”先进分子31人,让他到福州领奖。出发前的晚上,赵宇两夫妻都睡不着,‌‌‌‌“东西收拾好了,我们俩就躺那里,胡思乱想,也不知道在想啥。‌‌‌‌”

第二天上午福州依然闷热。赵宇坐在乌山路市委礼堂颁奖台下,随便捏起一份桌上的报纸,无意识地拨弄。他有些无聊,1个小时里没说一句话,好几次忍不住从胸前牛仔外套的口袋里掏出手机翻看,偷偷拿出来又很快放回去——会场禁止使用手机。台上,‌‌‌‌“见义勇为‌‌‌‌”表彰大会正在进行。

此时,距离他救下被打女子已过去整整一年。拘留期间掉下的20斤体重,逐渐胖了回来。他还处在缓慢的戒烟过程中,原来每天两包烟,现在一包。出事时,刘婷肚子里怀着的孩子,现在一岁了,开始咿咿呀呀地喊爸爸。

大会结束,赵宇被10来家媒体围住,手机、话筒、摄像机拥到他身前。他微微仰起头,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红色的封皮证书、授带和奖励金证明映衬着,看起来喜气洋洋。‌‌‌‌“公开表彰,意思就是认可和肯定,(和过去)告别,圆满结束了。‌‌‌‌”赵宇说。

记者陆续撤走,镜头不再对着他,赵宇收起脸上的表情:‌‌‌‌“(领奖)不紧张,也不兴奋,是他们逗我笑的。‌‌‌‌”

22岁的赵宇,人生被划上一道分界线。成为‌‌‌‌“国民路人甲‌‌‌‌”之前,他白天在地产公司做保安,晚上送外卖,日子平稳如水,‌‌‌‌“当时生活也不好,但不焦虑,一切都在按计划走。‌‌‌‌”在他的想象中,未来有一天,他能在福州城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落脚点。

有个从河南来的朋友,家里3个小孩,平时当保安,休息日接些私活,夫妻俩月收入1万多,在老家买了房,正在还贷款。‌‌‌‌“房贷一结清,一切就好起来了‌‌‌‌”,赵宇觉得有房就是生活的奔头,这个朋友就是参照模版,努力踏实肯干,总有一天会好的。

时隔9个月重回福州,一家三口却变成福州城的过客。

站在繁华的东街口,刘婷想起以前在附近的百货商场工作,经常趁午休时间,多走20分钟的路,就为了吃一碗藏在巷子里的面条。她指给赵宇,哪条巷子的捞化最好吃,怎么走最近。这个城市的地图已经刻在他们的脑海里——刘婷在这里长大,生活近三年的赵宇依靠送外卖,也摸熟了大街小巷。

‌‌‌‌“见义勇为‌‌‌‌”案发地和当时的出租屋,离他们这次住的酒店不到5公里。9个月前,那间20平米大小、涂着蓝色油漆墙壁的房间,挤满来访的人。孩子刚刚出生,有自称‌‌‌‌“热心市民‌‌‌‌”的人送来牛奶和纸尿布,刘婷担心身份可疑,想到住址被泄露,对着外面大喊:‌‌‌‌“出去,我家不欢迎你!‌‌‌‌”赵宇被警方传唤,每次去之前都跟老婆说,‌‌‌‌“要是回不来怎么办?‌‌‌‌”

曾经的落脚点不再属于他们。‌‌‌‌“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的事情,都觉得好遥远‌‌‌‌”,刘婷说,她偶然想起那间出租屋,‌‌‌‌“也不知道那个地方拆没拆?‌‌‌‌”而赵宇选择不回忆,‌‌‌‌“没意义,还来气,别人问就都说忘了,不知道。‌‌‌‌”

他只是不提,并没有真正忘记。当记者问到,和被救的女子还有联系吗?‌‌‌‌“事实上,我告诉你真的没有‌‌‌‌”,赵宇用力澄清,但他又担心——‌‌‌‌“说没有,有人会觉得我们无情,也可能会说,不认识为什么去救人?‌‌‌‌”

‌‌‌‌“他现在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干脆不说不做,就不犯错。‌‌‌‌”刘婷说,他受过太多非议,网上质疑他和被侵犯女子的关系,也因为年龄小质疑他当兵经历造假,解释也解释不清。这一年,刘婷感觉到丈夫的沉默多了些。

今年3月,赵宇收到《见义勇为确认证书》的第三天,一家三口就离开了福州。‌‌‌‌“事情闹得太大了,怕被记恨‌‌‌‌”,赵宇笃定,福州是待不下去了。

自那以后,他们一路往北,第一站是兰州。刘婷的姐姐在那里生活,‌‌‌‌“我姐没有孩子,可以帮忙带孩子‌‌‌‌”。他们在姐姐家隔壁租了一间房,想做点小吃买卖,还带着宝宝去看黄河,没想到黄河水那么窄,那么平静。

但兰州没有留住他们,赵宇不适应,风沙大,皮肤皲裂。半个月后,母亲劝他回老家发展,赵宇是独生子,父母住在哈尔滨,一家三口决定离开兰州。‌‌‌‌“从福州到现在,(赵宇)一直都很渴望回家。‌‌‌‌”刘婷说。

9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也停过不少城市,‌‌‌‌“哪里都不是家,所以哪里也都可以是家‌‌‌‌”。赵宇最喜欢上海,‌‌‌‌“因为繁华‌‌‌‌”。但他从没想过在那里安家,‌‌‌‌“什么都很贵,一套房子月租6、7千。‌‌‌‌”

最后,赵宇决定家就安在故乡哈尔滨。他考虑过各种职业。消防员待遇不错,有五险一金,他服过兵役有优势,但一想到刚出生的孩子,算了,不敢再有任何意外;做服务员,1个月工资不到3000元,养孩子不够……现在他的网名叫‌‌‌‌“便利店小宇‌‌‌‌”。

今年9月,赵宇和刘婷在哈尔滨市郊开了家便利店,距市区将近50公里。

这是一间沿街的铺面,上下两层共100平米,白色的墙壁、木质吊顶和大理石地板,让这里显得亮堂、舒适。一排排白色的货架上堆满方便面、酸奶、面包、饮料等日用品,从网上淘的10来盆绿萝,统一摆在货架最顶端,吸甲醛。

店铺的营业和开张,主要是妻子刘婷操持,但一家三口同进同出,加盟、找铺面、买材料、装修、进货……前后花了4个月准备。他们计算过,这间铺子背靠八栋新住宅楼,如果交房完成,就有1000多家住户,附近还有两栋商业大厦,‌‌‌‌“未来潜力非常大‌‌‌‌”。

他们的小家,就在店里二楼的隔间,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两夫妻在卧室铺了块地毯,直接放上床垫,‌‌‌‌“宝宝滚上滚下,也不至于摔了‌‌‌‌”。

每天上午6点,赵宇起床下楼开店,不能错过早晨上学的学生。晚上坚持到12点才关门——在当地,店铺一般9点、10点就关门。这么做是因为,有天晚上快12点了,一个汽车停在店门口,车主鸣着喇叭大喊:‌‌‌‌“听说你们卖坚果?我跑了好多家店都没有。‌‌‌‌”那天营业额只有几十块,在即将关门的时刻,客人购买100多块钱的商品,让赵宇夫妻看到了希望。

慌乱中,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刘婷经常透过玻璃门往外看,空地上的白雪积了一层又一层,她从小在南方长大,需要面对和适应从未体验过的寒冷。她声音细,个子小,平时做清炖鸡汤,小炒青菜,和哈尔滨的大葱蘸酱格格不入,刚去的时候总觉得别人把她‌‌‌‌“当猴看‌‌‌‌”,带着异样的眼光。

作为丈夫,赵宇需要无条件支持她。平时照顾小孩刘婷怎么说,他就一一照做。赵宇粗心大意,煮饭会忘记插电路,‌‌‌‌“很多事情我不懂,都听她的。‌‌‌‌”

哈尔滨生活的艰难,对这一家三口来说还包括‌‌‌‌“路人甲‌‌‌‌”事件带来的‌‌‌‌“后遗症‌‌‌‌”。出于对赵宇的同情,曾有知名人士和政府机构以捐款、奖金的形式补贴给他一笔钱,加起来有十多万。小两口开便利店,这笔钱都投进去了,还借了一些外债。

他们感激这笔钱,生活被推倒重来,这钱帮他们重新爬起来。但是,在没有经历过这些事的当地人眼里,这些补贴变成了‌‌‌‌“福利‌‌‌‌”。不少闲言碎语传进来:‌‌‌‌“钱为什么不攒起来?‌‌‌‌”‌‌‌‌“一个商店,为什么要装得那么漂亮?‌‌‌‌”‌‌‌‌“有钱就吃香喝辣,住好房子‌‌‌‌”。

赵宇不吭声。刘婷不断重复一句话:‌‌‌‌“没钱是烦恼,有钱也是烦恼‌‌‌‌”。

赵宇第一次在哈尔滨被陌生人认出来的时候——‌‌‌‌“你就是那个赵宇吗?‌‌‌‌”刘婷很担心,担心日子又被搅乱。以前一家三口拎起行李,随时可以换地方重新来过,现在店铺在这里了,已做不到想搬就搬。

和过去一样,现在的日子还是几毛、几块地掐着过。去福州领奖,为了每天省出近100元房费,表彰大会一结束,他们就从政府指派的酒店搬出来,换到一家普通宾馆。小孩的清洗、衣物的晾晒,就在阳光照不到的洗手间里完成。刘婷右前额长了不少白头发,对着标准间窗户照进来的光,赵宇一根一根为她拔下来。

现在,赵宇的生活有两大重心:除了忙活生计就是照顾孩子。一到晚上10点,宝宝开始揉眼睛,哭着要找赵宇。夫妻俩分工很明确:刘婷负责喂孩子,赵宇哄孩子。

‌‌‌‌“做人一辈子,快乐没几天,一条大路分两边,任你走哪一边……‌‌‌‌”赵宇把宝宝横抱在怀里,左右摇晃,嘴里哼着生涩、不标准的闽南歌曲《大田后生仔》。10多分钟过去,宝宝在他的怀里,听着歌声,很快安静下来睡去。

但赵宇常常失眠,有时只睡3、4个小时,其余时间就翻看手机,看什么,他也想不起来,‌‌‌‌“每个都翻翻看看,但也没真正看进去‌‌‌‌”——他在焦虑未来,无法给孩子提供好的生活要怎么办?孩子上大学的学费、结婚的彩礼,要怎么办?

之前他没想过这些。刚到福州那阵,没工作也不着急,有时候在家打游戏,有时候就干脆在外面闲晃。结婚后,他白天在地产公司做保安,晚上送外卖,闲下来,就躺床上玩游戏。失眠是拘留期间落下的习惯,出来后又做了父亲,他考虑的事情一下子变多了。

福州街头,车辆行驶过鼓楼一家小学门口,门口挤满了接孩子的家长,人声嘈杂。坐在副驾的赵宇本能性地腰背一直,‌‌‌‌“发生了什么?‌‌‌‌”随即身子驼下去,靠在椅背上,‌‌‌‌“算了,我现在是不能随便去看热闹了。‌‌‌‌”

(文中刘婷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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