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爆炸后的幸存者

徐畅住到我们这里,是个偶然。

1

确切地说他不是我的病人,因为在我收他入院的第二天,主任就把他分配给了以医院为家的宁医生。宁医生常年住在医院,每周只休息一天,在休息时间,他只从大院里出去半天,然后就回来了。他的寝室就是他的家,在住院部四楼的一个房间里。

烧伤科的病房在三楼,徐畅住在三楼重症监护室的悬浮床上。他全身烧伤95%,除了头皮和脸上有点儿皮之外,其它地方全都焦糊糊血淋淋一片,需要人二十四小时看护。我除了值夜班,平时每天晚上都要回家,而宁医生不同,他的‌‌“家‌‌”就在楼上,他的寝室和徐畅的重症监护室,只隔着一个楼梯的距离,主任认为让宁医生来管徐畅,会更方便些。

所以,在徐畅入院的第二天,主任就将原本是我的病人,分配给了宁医生。在徐畅住院的漫长的半年时光里,很多时候,都是宁医生在照护他,但我今天为什么要写宁医生的病人,是因为对于这个病人,我有着太多的遗憾,并且,这个病人来我们这里住院也是因为我。就从他第一次来这里开始吧。

2

那时候是十月底,已经是深秋,但是南京的深秋,热得像个秋老虎。那天下午,我在门诊,病人不是很多,陆陆续续来了几个换药的,病情都比较轻。忙完病人,诊室里清净下来,我就看书。我们的门诊在二楼,那个房间隔成了三段,前面是诊室,后面一分为二,一半是治疗室,一半是休息室。治疗室和休息室靠近窗户,诊室靠近过道,隔断有两米高,外面的阳光很难照进来,所以一整天房间里都昏昏暗暗的,让人打瞌睡。我看的那本书,是科里的专业书,我开始看时,觉得很复杂,什么都看不懂,但现在翻了几十遍,不懂的也懂了。我细致地浏览着那本书,想把那些字一个一个吃透了装进肚子里。正在我眉头看着那些文字细嚼慢咽时,门外进来了几个人,站在我桌旁,开门见山就说:‌‌“医生,你们这里有病床吗,我们有个病人想从淮安转到南京来。‌‌”我抬头看他们,共四个人。他们不是来看病的,而是来咨询的。

对于烧伤科的病,我虽然已经看了四年,但仍觉经验不足。因为每一场大手术,我都只不过是个为主任打杂的。在台上,我最多只是为主任打个结,或者为他剪剪皮瓣,或者往病人的新鲜肉芽上铺铺‌‌“小邮票‌‌”,而对于真正有技术含量的活,比如取皮瓣、取大的皮瓣或者皮瓣重构、成形等等,我都只不过是帮主任打下手。所以我需要看书,不断地看书,用看书来填补我相对缺乏的手术经验。虽然我手术经验不足,但是那天下午,我看过的书派上了大用场。

这四个人都是淮安口音,有一对是夫妇,另外两个人是领导。他们求助的对象是那位夫妇的独生子,他们的独生子因工厂爆炸,造成全身百分之九十五烧伤,和他们独生子在一起的另外两个人,包括他们的一位副厂长,在那场爆炸中,当场死亡了。他们的独生子是从火灾里救出来的唯一幸存者。工厂痛失三人,包括副厂长,所以对于这位火灾中唯一存活下来的幸存者,工厂全力以赴。他们来我这里已经是下午,再有一个多小时,我们就下班了。他们气喘吁吁,身上都渗透了汗。

那位管事的领导问我,有没有重症监护室,说他们有病人,要从来淮安转到南京来,已经在当地办好了出院手续,现在只等南京的病床,只要在南京联系好病床,就马上转院。他们给我看了当地医院的出院小结。全身百分之九十五的烧伤面积、留置导尿,气管插管、鼻饲饮食……这样严重的病人在我们这里并不多见。所以我把我们医院的情况跟他们做了一些介绍,让他们好好斟酌一下,谨慎选择。我建议这样严重的病人,完全可以去军总,去省人医,去鼓楼。但是在他们听完我所有的介绍和对病情的分析、大概的治疗措施及预后的估计之后,才告诉我,在来我们这里之前,那几家大医院,他们统统都已经去过了,他们之所以来这么晚,就是因为一上午和一下午都在那几家医院里打转。但是,他们全都不满意,不满意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们医院的规模不够大,不是因为他们的专家缺名气,也不是怀疑他们的技术。

而现在,他们几个人商量一番后,一致认为选择我们是最合适的,原因是:虽然我是一位小医生,没有那几位专家有经验,虽然他们知道我们医院的名气和实力没有那几家医院大,但他们觉得一个小医生的态度都能这么认真负责,连前来咨询的家属都这样有耐心,那他们有理由相信这里的大医生对于病人肯定不会差。在淮安,病人已经被医生‌‌“判了死刑‌‌”,他们咨询过的那几家医院,也对病人不报太大的希望。所以,他们辗转数家医院,就是为了找一家最适合的。他们选择我们而不选择别的医院的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认为那几家医院的专家都‌‌“极其高傲,没有同情心,一脸的不耐烦‌‌”,不等他们说完,就想赶他们走。所以,最终他们希望能在我们这里住院,那怕真如我所说,最后真的发展到我说的那一步,他们也不会怪我们。

对于这个病人,我是不敢擅自做主收他入院的,我马上把情况汇报给了主任。主任听我说完,就打发我的博士同事跟他们再沟通一下。我的博士同事跟他们沟通的结果是:马上为他们准备重症监护室,病人一来就上监护室的悬浮床。落实好了病床后,他们就在淮安联系了120。可是,病人运转的过程并不顺利,淮安的120到了医院看了一下病人,根本不敢接送。120都不敢护送的病人,别的车辆更不敢送了。最后,是主任出面,协调了南京的120将这个病人接了过来。

3

两小时后,120来了。

徐畅身上包满了白纱布,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双血红的大眼睛。他被120的两位师傅和大院里的几位战士从车厢里抬出来,抬到了三楼的重症监护室。宁医生、博士还有我,我们三人一起在大院里接他上病房。战士们把他放到了悬浮床上,当我们打开所有的纱布时,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我的博士同事拍了几张照片后,就给主任打电话。我们都被眼前的场景震住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体?全身焦烂腐败,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肤,生殖器肿得如同一个大脸盆,血肉模糊。

主任来了,他也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了,他用镊子轻轻点了几下徐畅的身体,就站在床边沉默了,他有些后悔收住这么严重的病人。我们都想过他病重的场景,虽然已经想到他肯定烧得很重,但当他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都觉得之前的想象和判断都太过保守了。主任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就放下镊子说:‌‌“换几张新垫子,把他盖上,今天先就这样吧!‌‌”

我们简单地处理了一下病人,主任就让我们几个主要的医生到办公室开会。护士们抱怨为什么会收这么重的病人来,主任跟护士长解释,‌‌“已经来了,就做好手头的事情吧‌‌”。主任说,这个病人,对大家都是挑战,他亲自和家属谈了话。

徐畅整夜不睡觉,夜里总是疼得嚎叫,每嚎一次,护士就会喊一次宁医生。第二天,主任就把徐畅分配给了宁医生,说宁医生住在医院里,照护他会更方便。每天给徐畅换药,都要三四个人。三四个人穿着隔离衣,在悬浮床前一站就是一个多小时。徐畅无法翻身,无法坐起,也无法大小便,他带着导尿管,挂在悬浮床的栏杆上。他每翻一寸身体,都会狼哭鬼嚎。那粗旷的惨叫传到楼道里,吓得其他的病人也寝食难安。有一些胆大的家属,就会悄悄地站在门外的玻璃前往里面看。由于人手紧张,有时候,徐畅的父母也会穿上隔离衣,协助医生帮徐畅翻身。起初徐畅每叫一声,他的母亲就会落一行泪。我们也会被他凄惨的叫声震得毛骨悚然。但渐渐地,大家都习惯了他的惨叫。其他的病人听到他惨叫,也渐渐就不害怕了,只会淡淡地说‌‌“1床又在换药了‌‌”。而她的母亲,渐渐地也不哭了,只是会在他惨叫时皱皱眉头。

徐畅对每次的换药都充满了愤怒和恐惧。他经常发火,和他的父亲吵架。有时候我们给他换药时,他很不配合,好多次都想自杀,但是,他根本动不了,连自杀的能力也没有。后来,他就常常哭,他的哭声是那种愤怒、绝望和疼痛的嚎啕大叫,是那种撕心裂肺的歇斯底里。他已经不想活了,他除了脸上长了一些疤痕和花花斑斑的头上长出了些皮肤之外,其它的任何地方,都如野火燎原,连根烧焦,寸草不生。

4

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他植了两次皮,皮瓣是从头上取的,贴到了胸前。大部分成活了,少部分死了。半个月后,他的头皮好了,于是,又取了第三次皮,切成皮瓣,撒到了身体的别的地方,大部分成活了,少部分又死了。很快,冬天有过去了,春节来了。

原本徐畅的家属和他的领导以为他挺不过冬季,但现在,春节就要来了,他的躯体上居然长出了新的皮瓣,虽然那些皮瓣像个无数丑陋的补丁,但有了补丁总归比什么都没有要好。他们看到了希望,也对我们的付出有了认可。所以那年春节的年货中,我们住院部的每个医护人员手里,都多了两袋淮安的特产。

春节过后,徐畅又做了第四次、第五次手术,手术的过程和前面的几次一样,手术的结果,也和前面的几次一样。

春季过去了,夏天到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的头皮被削了一层又一层,撒到了别的地方后,渐渐地全身百分之九十的地方有了皮。但是,看着身上长出来的一片一片的皮肤,徐畅的愤怒并没有一点儿消退,他日复一日地躁狂,并且比以前更加绝望和愤怒了。因为新生的皮肤让他出现了新的更严重的问题。那些皮瓣,就像鱼鳞,一片一片交接的地方,鼓起了厚厚的疤痕,疼痛、僵硬、瘙痒。那些鱼鳞般的皮肤,如同结实的皮革套子,将他的身体牢牢地捆在里面。那些疤痕没有任何弹性,让他的关节无法活动,甚至,连他的呼吸、连他呼吸时胸廓的起伏都受到了严重的限制。那些‌‌“鱼鳞‌‌”,没有毛孔,排不出一星半点的汗水。在三十八度的夏天,即使开足了冷气,重症监护室里的空气仍旧是闷热的。他的皮肤散不出去热,体温就一直往上升,所以他常常发烧。

到了后来,他最严重的问题,就是气喘。他已经坐不起来,他支撑不住三五分钟的座位,他只要一坐起来,就心慌气喘,憋的上不来气。那时候,他的体温常常超过三十八度,而他的心率常常超过120次。主任考虑他有心衰,请了对面鼓楼医院的心内科医生来会诊,开了倍他乐克,心率稍有减慢,但仍旧解决不了他一坐起来就气喘的问题。

5

大半年过去了,对于徐畅的惨痛,大家渐渐习以为常了。他的父母常年累月忙碌在病床前,也常年累月被他骂得狗血淋头,所以,渐渐地,他的父母也对他这样生不如死的活着也感到绝望。有时候,当徐畅嚷着要自杀时,他父亲便也会和他怒吼:‌‌“你以为你这个样子活着,我们心里好受?你要是真死了,大家也都省心了。‌‌”这时候,徐畅的母亲就把会他父亲从病房里推出去:‌‌“你和孩子说的这是什么话呢!‌‌”其实,他的母亲也已经完全能够接受他的死亡了。

徐畅的病把所有的人都磨得失去耐心和希望。他对很多人的话都听不进去,谁和他说话,他就冲谁,唯独对我那位博士同事,比较顺从。有好几次我听见他骂人,但是我那博士同事跟他说几句话,他就会平静下来。别人都被徐畅骂得不敢靠近时,我那博士同事就轻轻地走过去,上前握住他的手,弯腰凑在他耳边:‌‌“徐畅,你忍耐一下,我会对你轻一点,好不好?发怒的狮子就会突然静下来。‌‌”所以每次当他发脾气不配合治疗时,护士就会喊博士。

说起他的过去,徐畅的父母就会很自豪。徐畅是个童星,小时候出演过很多电视剧,最让他们感到自豪的角色是哪吒。成年后,他一表人才,从他那双残留的大眼睛和高挺的鼻梁看,依然还能辨析出他没有烧伤之前的模样,那时候他一定是个俊男子。他结过婚,又离婚了,有一个三岁大的女儿,跟着前妻。他住院后,女儿给他打过一次电话。女儿咿咿呀呀在电话那头叫爸爸,他的眼泪就哗哗往下流。那是我们看到过的他最温柔的时侯。

6

对于徐畅,写到这里,我的故事似乎就要写完了。因为就在那年七月,我离开了那里。虽然我不是徐畅的主治医师,但他住在我们那里,是被我领进门的,所以,对于他,我像关注我病人一样关注他。我希望他能少一些痛苦,希望他能好起来、在未来的日子里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但是一周后,当我在微信上和一位战士聊起他时,那位战士说:‌‌“你离开医院第三天,他就死了。‌‌”

看到这句话时,我正坐在新单位后面河边的柳树下,那是正午刚刚吃过饭,七月份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在碧绿的河面上,微风吹着柳枝拂在水面上,我打了个趔趄,差点从那个石头台阶上滑下去。虽然我知道徐畅活着已毫无质量,但当我听到在我离开第三天他就死了时,我仍然感到十分震惊。因为在我们所有的人看来,他从全身百分之九十五没有皮,到现在经历了十几次植皮后,全身百分之九十五都有了皮,是个奇迹。他闯过了那么多关,九九八十一难都闯过去了,难道还会活不下去吗?但是,事实就是那么不如人愿。在他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之后,当人人都坚信他能够活下去时,他却在一个炎热的午后,毫无征兆地突然死了。

那位战士说:当时,他的父母趴在床头打盹,突然听到儿子大口喘气,就连忙喊来护士。但当护士到了时,他的血压已经很低了,血氧饱和度也已经掉到了百分之五十,紧接着,他就口唇发绀,意识模糊。宁医生来了,博士来了,主任也来了,立即胸外按压,心肺复苏。但是无论他们做什么,都已经无济于事了。主任一直按他的心脏,挥汗如雨,半个小时过去了,他仍旧没有自主心跳的迹象。主任要一直按下去,就被他的父亲拦住了,‌‌“人已经没了,就让他走吧,你们尽心了,我们不怪你‌‌”。当天下午,他们就把人拖走了。第三天,处理完后事,他父亲来办出院手续,跟科里的每个人都道了谢。

那位战士说,徐畅走后,主任消沉了好几天,心情一直不太好,脸一直沉着,他们看到他,也都不敢靠近。

我想,主任大概是在自责,因为在这个病人的治疗过程中,我们的方案并不完美,甚至存在着很多缺陷。第一,也许主任觉得,对于这样严重的病人,应该拒收,应该让他去一个更高级别的综合性医院,那么当他遇到突发事件时,就有可能接受更专业的抢救。第二,在这个治疗的过程中,我们过多地重视了病人的外科情况,而忽视了他的心功能、肾功能,忽视了他是否应该进行早期抗凝,是否应该在疤痕生长的初期就给予综合的康复训练,如此等等……

徐畅死了,他是怎么死的,直到现在我们仍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但大概的推断是,他有可能死于肺栓。而对于这个死因,我们在预防中,是有缺失的。徐畅的父母没有怪我们,他身边的亲人和同事在他死了的那一刻,都如释重负。但我们,却是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反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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