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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中的大学校园 示威者们的意志考验

11.16 理大

过去一星期,香港各大学校园纷纷变成战场。

周一开始,民间发动三罢,不少示威者借助各大学的地利,尝试堵塞主要交通干道,并在校园内及邻近天桥准备与随时前来的防暴警察对抗。最受注目的战事于中大二号桥发生。周二防暴警察进入中大校园,发射数以百计催泪弹,示威者则不停掷砖块、汽油弹抵抗,双方激战数小时,警方撤离,示威者守住中大防线,并佔领校园防守。

此后几天,不少示威者在各间大学校园聚集,邻近浸大的联合道、港大的薄扶林道、理大附近红隧九龙入口一带,都被设置路障,砖头遍地。一副随时开战的模样。

战鼓已响,警察却一直未见影。例如港大,示威者由周一开始堵路,期间多次传出防暴警将攻入清场。直至周六上午,大批市民到场清理路障,由于当时留守者已不多,示威者决定按兵不动,薄扶林道其后重新通车;浸大情况亦差不多,周六下午大批驻港解放军军人“自发”到场清理,联合道随即开放。时至今日,“大学战场”馀下理工大学一个。

《立场新闻》记者近日走访多间大学,接触不少留守校园的示威者。由佔领、等待到激战,示威者们究竟在想什麽?

理大 不眠不休塞红隧

早上八点,跨过红磡火车站天桥上的杂物,越过重重的防线和障碍,终于到达理工大学唯一无被堵死的出入口,理工BC翼畅运道近历史博物馆的大门。

这天是星期五,理大之战的第五天。

一夜时间,漆咸道南的十字路口佈满砖阵、伞阵、铁马阵以及满地十字钉。在砖阵的中央,21 岁的理大学生阿谦联同六个朋友,一身黑衣和“full gear”坐在大马路中央的石壆、守着马路、眼睛一直监视着往柯士甸道方向。

“琴晚 11 点开始喺度守,因为呢度好少人,惊有咩事唔够人。”没睡过?“未,等有人嚟交接,真係面对面接咗更,先会去休息”。

阿谦说,理工大学佔据非常良好的地理位置,尽佔红磡海底隧道,和尖东重要的交通枢纽,对“三罢”、增加政府管治成本能起十分重要的作用,所以一定要堵塞,一定要守着。

“我会守到守唔到嗰时。”何谓“守唔到”?“一係我哋内部自己觉得无成效,放弃咗;一係就佢(警方)硬攻,强行开真枪,咁我哋失守。我谂係呢两样。”

由周三到周四,政府连续两日採取冷处理态度,仼由红隧被堵,亦放仼示威者在尖东一带设路障。阿谦坦言,他及友人开始怀疑堵塞行动是否已经无效。

“如果佢(政府)一直 keep 住呢个情况,过多几日,我哋就会担心个情况係影响唔到香港的运作。如果佢(政府)都係觉得,仲有两条隧道过到海嘅,咁我哋就会考虑其他。”

令他们动摇、气馁的,除了政府冷漠的态度,还有理工大学内鬆散的气氛。事实是,前一晚理工大学内的示威者曾为沟通、“捉鬼”、态度、乱用火魔法等问题而出现争执,更加有人在防暴警察已经落地戒备时,争论是否需要出动弓箭手而一度大打出手。

对于某些示威者的行为,阿谦表示有些感受。

“大家都知道 poly 沟通有问题,哨兵出错,然后入面班人喺度玩。啲气氛係会影响大家做嘢。同埋真係有好多街外人听到告急,唔够人黎帮手,但嚟到(见到)唔係唔够人,只係喺入面鬆懈紧,唔出嚟,就会觉得浪费咗人力。”

因为响应网上号召的“三罢”行动,阿谦早于星期一便和友人前往理大,帮忙堵塞红隧。

“想喺繁忙时段(将红隧)塞到死一死先,因为真係好唔想佢哋(市民)返工。”

于是,各大学中最先爆发冲突的,就是理大。周一上午 7 时多,防暴警员一度进入理大校园范围内,施放了最少两枚催泪弹及橡胶子弹。

阿谦坦言,原先并无打算一直长驻理大。他本来只想在繁忙时段“快闪”塞红隧,但其后的中大保卫战使他感受满多。

“一来係嗰种坚守嘅精神啦,二来我的想法係,大学其实係一个可以利用的据点。”

确实,打大学战,有校牆作城牆,有宽阔的教学楼当物资站、休息站,示威者佔领校园高位,无论进攻或防守均佔据优势。但对于会否希望运动以后转打大学战,阿谦其实并不认同。

“Flexible 㗎喎,我觉得要睇目的。中大、理大就係可以佔据两条重要嘅道路,City(城大)、BU(浸大)其实要走到好落,可能窝打老道先係当区最重要。”

“如果想继续想做三罢,想继续影响城市运作,咁就打大学方式会係继续选择的一个方桉;但如果是想 make noises,整到好广泛性嘅,咁就地区;如果係想集中一个好强烈的声音,就可能返港岛同九龙会好啲。”

儘管红隧和尖东被堵,但亦似乎无阻香港人返工的决心。记者问阿谦,周末继续堵塞道路,会不会担心只影响民意,而非城市运作?会不会考虑效法中大示威者“释放善意”?

“民意一早归边啦,我唔担心民意的问题。释放善意,点解要我释出善意先?除非政府提出 specific 的条件。同埋,如果佢最后反口,我哋一定会继续嚟过”。

随着周六警员由漆咸道南推进,理大战火再次点燃,以上问题似乎再无讨论必要。

浸大 “被睇小”的他们

位于联合道解放军军营侧的香港浸会大学,示威者多番在窝打老道堵路,其后路障被防暴警察清理,示威者又周而复始地重新堵塞这主要干道,期间两人被捕。

其后示威者在浸大校园对出联合道筑起多重水马防线和繁複的砖阵,佔领区于周三下午慢慢成形。浸大前线示威者 CY 对记者说,看到中大校园如何遭警方勐烈攻击,大家都很担心防暴警会向浸大校园推进。

情况既如箭在弦,他们就马上筑水马、砌砖阵,拆栏杆、建竹棚,用各式杂物桌椅等在校园主要出口建起防线。

“我哋见中大咁,觉得唔好被警察睇小我哋其他大学。那天晚上我们真的很齐心,一直到夜晚十点几,大家都仍然好紧张防暴会来”。

周三近四时,一度有消息指多辆警车正驶向浸大。该处的前线示威者立刻紧张地在窝打老道防线戒备。怎料等了许久,防暴警并未出现。

记者目睹这一幕:当现场消息指警车已转往旺角时,所有“勇武子”立刻大叫一声:“屌!”有人笑着说:“乜咁样睇唔起我哋呀,钱大康唔理我哋,你(防暴)又唔理我哋!”

防暴警多次来来回回接近示威者防线,其中一次更有多达七部警车,却一直没有正式的清场行动。直至凌晨一时多再临,射了数粒催泪弹又离开。当晚 CY 与一众在戒备的示威者既紧张又惊慌,CY 认定警方是在测试防线,并且尝试消磨示威者的意志。

某程度,警察是成功的。起码 CY 多夜无眠。

“真係好 upset!你知唔知几打击士气?谂住孤注一掷,点知咁样……係唔係 hea 我哋?睇小我哋呀!”CY 也说得笑了起来。

如是者又过了一天。星期五早上,记者再访浸大佔领区,却发现现场如电影《28日后》的场景:各式防线、砖阵仍在,但一个人影也不见,连桥上、竹棚上也无人放哨。

CY 独自回到校园看见空无一人时,也感到惊讶。他估计可能因为时候尚早,其他人还未现场;因此随即着手整理物资,为其他人预备咖啡。但 CY 也有两手准备:若今日再不见其他人出现,很可能是选择了弃守。他打算往理大作支援。

周六中午,有市民开始清理浸大对出联合道的砖块及路障。约下午 4 时,一队驻港解放军列队操出九龙东军营,清理路上的砖头杂物,他们无穿军服,而是穿着运动服,亦有部份身穿写有“雪枫特战营”和“特战八连”的球衣;有一名自称是驻港部队的男子回应记者提问时表示,他们是自发参与“止暴制乱”,又呼吁在场记者放下仪器加入清理行列。

联合道其后通车。

港大 无警时分无共识

“不如我地报警呀,话有人高空掷物。”一名港大示威者将胶椅、雪糕筒等路障从天桥投下至薄扶林道后,向其他示威者戏谑地说。

当时是星期二,即黎明行动第二天。港大处于无警时分,示威者在薄扶林道架设路障、大肆破坏香港大学地铁站后,似乎非常纳闷。

前一天(11 日)警察向港大百週年校园发射至少两发催泪弹。驻守港大的示威者都严阵以待,提防警察再次清场。他们将大量砖块、“石春”放在行人天桥窗台上,打算一旦警察出现,就马上从高空攻击。

但过了大半天,很多砖块始终没派上用场,因为自从周二早上 9 时防暴警察在港大地铁站 C 出口短暂逗留后,就一直未见他们踪影。

正是那一天,中大示威者与防暴警察在二号桥激烈对峙,数以百计催泪弹的浓雾笼罩校园;另一边厢九龙塘的防暴警察从早到晚,数度向歌和老街的城大示威者发射催泪弹,甚至扬言要“打头”。外面风风火火,港大却显得风平浪静 — 示威者都靠着牆小睡、扫 Telegram、在桥面喷漆,少数更在埋头温习。记者们都盘膝坐在地上呆等。

不时会有哨兵大喊警车正向港大方向驶去,“1 EU (冲锋车)、1 私家车 ,般咸道, 往香港大学!”示威者就迅即躁动不安、起哄。他们纷纷配戴防毒面具、头盔,从天桥探头往外观察。

但每一次,警车最终都是沿他路驶至其他地方。有示威者埋怨:“我屌!”接着他们又恢复休息状态。大家好像在等待警察清场,又不知在等待甚麽。这时有人建议不如报警,说港大有人高空掷物,从而招惹警察到来,与他们开战,惟最终没有实行。有人劝喻稍歇的示威者:“落去set road block 啦,就咁坐喺度冇意思。”也有人提议转场去中大,支援其他抗争者 。

港大校园的每一角落几乎都有示威者的喷漆,有不少是写着“革大报仇”、“明德革命”等字眼,可见示威者其实战意很高、满怀怒火,却无处发洩。

有示威者坦言他们群体的取态越趋两极化,有人报仇心态强,希望“做嘢令啲狗入嚟”,从而与警察开火,也有人不想挑衅警察。但显然在港大“开花”与否,主导权仍在警察手上:“我哋好难攞到主导权(开打),(怒气)唯有谷住谷住。但大家无事,固然係最好。”

于是连续几天,为了取得道路主导权,港大示威者就不断将路障往外推移,他们亦将路障複杂化 — 在路上堆砌形如“装置艺术”的砖阵,又在马路中央架设伞阵,冀能将路障的影响力增大。

但根据 Telegram 上的哨兵频道消息,有警察亦同时在示威者路障外放置雪糕筒阵,在般含道近西边街交界、薄扶林道及摩星岭道交界封路,令所有车辆都得绕摩星岭道、士美菲路到其他地方。从此,港大附近的薄扶林道东、西行车线路段,都再没有车辆驶经。甚少有车辆因路障受阻。

有防暴警察一度于星期四凌晨 2 时清理赛马会舍堂二村外的路障,但除此以外,就再未见警察採取行动。直至星期五记者所见,港大附近的路障完全原封不动。有途人向守在港大东闸外、正在整理路障的黑衣者质疑,如此堵路只会消耗民意:“当警察无清场,畀唔到政府压力,咁你继续塞嘅理由係咩先,有咩意义?”该黑衣者回应,堵路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不约而同,星期三开始在港大管理物资的示威者阿文亦向记者解释,示威者堵路只是不想警察擅进入校园,更重要是“守住前线手足”。他指始终港大有其象徵意义,亦是他锺爱的地方,不能容让校园被警察“践踏”、有同伴在校园因警暴受伤。

自星期一在港大留守的前线示威者小新(化名)也表示,薄扶林道始终不是重要干道,堵路没有实际作用,之后继续堵路与否,示威者仍未达成共识。他说,暂时希望将路障向各方向伸延:“将个 impact 慢慢推出去。”

可是,有示威者强调不会执意在校园留守,觉得倘若警察不清场,只代表持续堵路是没有成效,决定转场至其他地方抗争。

至星期五晚上,留守在港大的学生越来越少,校园非常清静,数日前示威者集中聚集、通往大学站 C 出口的行人天桥亦空无一人,遗下大量还没开封的物资及四散的椅子。经校方协调,有路政署外判工人连同数辆泥头车到赛马会舍堂一村外,打算清理路障,但被示威者劝阻。

记者这时询问两名驻守在东闸外的“哨兵”打算留守至何时,他们答道:“好问题,我都唔知。”“我都唔知仲有啲咩嘢可以做。”

或许在没有“大台”的今天,“没有共识”是示威者的最大共识。

周六中午起,一批市民清理香港大学附近的路障, 有人自备清洁工具清理泥石,亦有人以铁枝凿开地上的石屎路障,示威者一度掷杂物及汽油弹阻止。过程中有人负责拉着情绪高涨的清路障人士,又催促人数相对较少的黑衣人离开,返回港大;黑衣人中也有人将拒绝离开的同伴抬走。薄扶林道其后重开。

最后战场:他们为何不离开

随着港大、浸大对出马路被清场,中大示威者亦撤出校园,连二号桥也被政府石屎封闭。理工大学成为了全港最后一个大学战场。

星期六晚近十时起,防暴警由漆咸道南、柯士甸道发射催泪弹再推进,将十字路口的示威者逼回畅运道,再有另一批防暴警由科学馆道和示威者以催泪弹和汽油弹交锋,示威者最后决定退回校园范围。

凌晨近一时,示威者手执汽油弹,分佈在理大正门上方的制高点,紧张监视着校门外的情况。同时 Telegram 群组亦开始流传警察已四面包围理大,并在校园外围进行搜捕,示威者即使想撤,一时三刻也走不了。

“冇嘅,唯有见步行步,到真係要短兵相接的时候,大家已经冇退路。”示威者 Carson 边观察畅运道情况边说。他育有一女,过了零时,已经是女儿的生日,“当然会想返去陪个囡,我知道返屋企会好开心,但有咩办法可以充耳不闻,摆低呢度嘅情况唔理?”

在这之前,他曾在中大做过两日车手,帮忙用电单车搬送物资。及至中大示威者撤离,他周六开始转守 Poly。Carson 不是学生,而是有家累的 90 后在职人士,面对警察的攻势,他也害怕:“当然会惊,每一次同警察正面交锋都觉得离死亡好接近,中大嗰晚都觉得会死,所以我惯咗一个人出来,如果我有咩事都唔想拖累朋友。”说到这裡,他眼睛通红,落泪。

“我唔係眼浅嘅人,屋企人走都冇为今次运动喊得咁多。”

要克服恐惧,因为已经没有退路:“如果呢场仗输咗,香港就冇,就变成中国一普通城市,之后啲小朋友点算?唯有尽做,我会留到最后一刻先走。”他说,守住理大,其实也是为了守住红隧:“我哋成日话三罢,大三罢先係对抗政府的真正筹码,守得住交通要塞,等啲人返唔到工,变相罢工,就係目的。”

Carson 看着楼下燃烧的路障,再说:“全世界其他地方,边有警察会好似对杀父仇人咁,喺学校开战、打学生?就算为咗佢哋都要留。香港人要流如水,更要坚如冰,到咗要打嘅时候,就要硬淨起来。”

像 Carson 一样坚决的人,还有“大波妹”和“总司令”。他俩都是理大学生,从中大退下来后,马上加入理工大学的前线抗争者小组,忙了一整晚,到凌晨才有时间坐下休息。

“从来冇谂过要点走,开会嘅时候,大家好似誓师咁讲咗,就算 Poly 剩返最后一个人,都要守。”

对于中大退守,“大波妹”坦言失望,但正因如此,理大更要坚持:“佢哋退咗,所以红隧就更加要守,Poly 人係有责任要守住呢条隧道,知唔知呢度要花几多人力物力先至封到?如果一失咗,好难再有下次。”

过去几日,外人对理工学生有很多批评,“大波妹”对此有点难过,以校园作战略基地,难免会分学生和非学生,校内人和校外人,要协调沟通,当中难度和压力都不小,“如果有人,我都想攻出去呀,事实係我哋真係唔够人嘛,仲要係咁被外人闹,我觉得我哋似 condom 用完即弃 — 辛辛苦苦帮你哋守住红隧,帮人罢工,最后一直畀人闹,觉得出面啲人放弃晒我哋。”

“如果今次红隧守唔住,对成场运动都係好大冲击,大家嘅士气一定会沉得好紧要,三罢都做唔到,我哋仲有咩可以威胁到政府?”“总司令”坚定地说,红隧是配合罢工行动重要的一环:“学生放低包袱同你打,希望大家团结啲,多啲人做下嘢。”

他说,理工要守,除了为三罢,更是因为这裡是自己地方:“走唔走到我唔担心,出得来都预咗,身为 Poly 人,我哋有得弃咩?呢度係我哋读书嘅地方,唔可以俾警察话来就来,一定要守住。”

周日双方在理大对出路口及红隧天桥激烈冲突,警方出动水炮车、装甲车,并警告示威者勿再使用弓箭、汽油弹等致命武器。示威者全日抵抗,入夜后通往红磡站的行人天桥起大火,传出多下爆炸声。示威者仍未撤退,继续聚集在理大校园一带,记者未知 Carson、“大波妹”、“总司令”是否也在其中。

(尊重受访者意愿,文中所有受访者名字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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