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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引线”一家

1957年,我七岁那年,我家东隔壁临街新开了一家小杂货店,店堂原是陶家的柴间,约10多平方米,房屋十分破旧低矮,店分为二间,用竹帘子做隔墙,帘子上糊些旧报纸,前间算是店铺,临街的窗口有一张旧桌子,放几个大口的玻璃瓶,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弹子糖、蜜饯之类的果品,靠竹帘子有个货柜,所谓货柜其实是用旧木板搭几层,木板上放些箭牌肥皂、飞马牌、劳动牌等廉价香烟。店后间作卧室,放一张床,二把椅子,一张桌子,再也没有余地了。

杨行镇上住的大多是农民,平时没什么钱,小店生意很清淡,记得我每次经过小店时,大口瓶里花花绿绿的糖果十分诱人,摸摸空荡荡的口袋,咽着口水,盯着大口瓶看老半天。

店主人是个四、五十岁的男子,姓什么叫什么镇上人大多不知道,店主不是本镇人,大家并不关心他的姓氏,由于店主卖些针头针脑的小商品,所以镇上人都称他“卖引线”的。

夏天,“卖引线”常常举着苍蝇拍,在店内聚精会神地捕打苍蝇。冬天,戴着呢制的老头帽,双手拢在棉衣袖子里,双目微眯,懒洋洋地趴在桌上瞌睡。

母亲常让我去店里买肥皂、草纸、火油(煤油),“卖引线”总喜欢摸摸我的头,从大口瓶里拿些好看的弹子糖塞给我,十分友好。倘若我跟母亲一起到店里买东西,“卖引线”常常笑眯眯地当着我母亲说:“这孩子读书一定很聪明,长大有出息,我儿子读书从小就很聪明,考试总是前几名。”

据说“卖引线”有个独生儿子在宝山中学寄读,读书很用功,不常回家。这聪明的大哥哥究竟长什么模样?我从来没见过,真想见见他。小时候,我对高年级的学生、哥哥的同学,尤其是班干部总怀着崇敬的心情。

“卖引线”总让人觉得十分和蔼可亲,当地人买东西可以赊帐,而且他也不记帐,乡邻们想起了就给钱,记不清他似乎也不计较,从来没听到他与顾客争吵。杨行镇当地人一般不喜欢外乡人,但对“卖引线”一家都很尊重,也许他家出了个读书很聪明的儿子吧?

我和邻居小伙伴炜付最要好,“卖引线”家我俩最喜欢去,因为使我俩十分惊奇的是“卖引线”居然会变戏法,我们坐在他家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卖引线”把一枚五分铅角子从嘴里吞下去,装模装样地喝口水,还让我们仔细检查他的口腔,证明已确实吞到肚子里,然后“一、二、三、好!”“卖引线”笑眯眯地从屁股底下拿出刚才已吞下肚的五分硬币,这真让我们感到百思不得其解。这时,“卖引线”的老婆坐在椅子上,一边给儿子打毛衣,一边笑嘻嘻地看男人变戏法,有时高兴就拿几颗甜橄榄塞在我嘴里,她似乎比“卖引线”年轻许多,瘦瘦的,肤色白皙,大概不用下田的缘故吧!

更让人的惊异的是“卖引线”会吹喇叭。有一天,他特别高兴,从床底下取出一个大喇叭,黄铮铮的,有许多弯管,我和炜付用足力气也吹不出声音来,但到了“卖引线”嘴边,就可以吹出很多好听的歌曲来。这样大的喇叭我从来没见过,杨行镇上似乎也没有人会吹这种喇叭。

“卖引线”的杂货铺虽然小,却天天充满了快乐。有一天,母亲收工回家,吃晚饭时郁郁地说:“隔壁卖引线的儿子是反革命,抓到监牢里去了。”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读书很聪明,一定听老师的话,怎么一下子变成反革命呢?反革命是蒋匪帮、特务、地主、坏蛋,卖引线的儿子怎么会做反革命!“这是真的!”我母亲认真地说。我放下饭碗,急忙奔到小店门口,小店门紧闭着,里边传出女人呜呜的哭声。我不敢敲门,呆呆地站了好久。

一个阴冷的深夜,睡梦中突然从窗外传来凄厉的呼号“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我儿子回来了!”我们全家都从床上爬起来,我胆战心惊地拉开木格窗,只见惨淡的月光下,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紧抱着电线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黑暗中,只听见母亲深深地叹息:“作孽呀!作孽呀!唉——”这一夜,我怎么也睡不着,外面“卖引线”女人的哭声渐渐低落下去,唯有严冬的北风凄厉地呼号着,那披头散发的女人在我眼前晃动,我感到惊恐,整夜倦缩在被子里发抖。

第二天,镇上的人都在传说“卖引线”的老婆疯了!不多久,一个寒冷的清晨,隔壁邻居王老头敲我家的门,对开门的外婆说,卖引线的老婆死了!跳河自杀的,今天在沈家桥下发现的。我一骨碌翻下床,套上衣服往外奔,母亲在后面大声叫喊:当心着凉!当心着凉!

“卖引线”老婆的尸体用一条破草席包裹着,看不清全身,只见半张脸、头发和赤裸的双脚露在草席外。草席、脸、头发、双脚全是霜,惨白惨白,几个女人在旁边低声啜泣。忽然从围观的人群中钻出一个矮个子的男人,对着尸体踢了一脚,恶狠狠地对周围的人说:“不准哭!反革命家属畏罪自杀,不许哭!”

这人便是当地的治保主任,土改时参加革命的,对反革命充满了阶级仇恨。

那中学生的反革命此刻在哪里?他知道母亲僵直在这冰冷的河边吗?为你编的那件毛衣还来不及送给儿子,你在哪里?

很长一段时期里,我总想起“卖引线”的儿子,有时真恨他,为什么不做好人,而去做反革命,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有一天傍晚,村里的伙伴金生告诉我,马路上押着很多犯人,快去看!我奔到马路边,只见长长的一队犯人,用绳子串连着,缓缓地向西行走,犯人有年老的,也有年轻人,两边严肃的解放军战士不断地吆喝着。我望着渐渐远去的犯人队伍,心想:这群犯人中有“卖引线”的儿子吗?夕阳西下,天色灰蒙蒙的,我心里一阵阵难过。小店关门了,从此,“卖引线”的孤老头不知去向。

大约一九六七年冬天某日,生产队长对我说,“卖引线”死了!死前他要求葬在我队里,你现在来帮忙。“卖引线”的儿子大概在监牢里,没法回家奔丧。“卖引线”的遗体放在用稻草编的棺材里,葬在庄家宅东边一个碉堡旁的乱石堆里。入葬时,我耳际似乎响起了“卖引线”变戏法时的笑声和响亮的喇叭声。

前几年,那个踢了一脚反革命家属尸体的治保主任也死了,听说长年患病,生活过的也很艰难。

四十年过去了,“卖引线”的儿子,你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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