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房子被人骗去抵押后

我愕然地看了母亲一眼,母亲眯着眼对着我笑,眼角的细纹,如岁月的余波轻荡。

1

1959年的冬天,我母亲出生在湖北沙洋的一座农场。因为一些历史原因,解放初期,我外公从家乡被遣送到沙洋,接受劳动改造,后来安家于此,与一个当地女人结了婚,那个女人,就是我从未见过的外婆。

饥馑之年,生存是最大难题。成年人都难获温饱,拿什么抚育嗷嗷待哺的婴孩万般无奈之下,外公作出艰难决定,将母亲送回条件相对较好的鄂西山区老家,寄养在亲人家中。

八十年代初期,政策有所放宽,外公回到了阔别三十余年的家乡,父女终于团聚,但外婆留在了沙洋,她很久以前与外公离了婚,带着小女儿,另组家庭了。母亲此生再也没有见过她。那时的通讯不像现在发达,两地全靠信件联系,久而久之,历经辗转,音信渐无。

九十年代以后,母亲曾返回过一次沙洋,漫漫寻亲路上,她已经想不起母亲与妹妹的模样,也没有任何确切地址,费劲周折,总算找到了妹妹,而她的母亲,却已化作了一座坟冢,她终究还是去晚了。

母亲回来了,没有带回关于外婆的只言片语,仿佛这趟旅行只发生在梦中。这么多年来,她从不提起自己的母亲,我和姐姐,甚至连一张外婆的相片都没看到过。

姐姐和我相继出生于八十年代。姐姐出生不久,父亲从奶奶家分家出来了,在不远处开始修建自己的房子。那时建房子全靠人力,石头靠人抬,水泥靠人背,河沙自己去挖,钢筋可以赊借,至于人力,都是四邻帮忙,分文不取。母亲把不满周岁的姐姐背在背上,每天给工人们做饭食、烧茶水,一个人包了地里的农活。房子的轮廓一点点形成,姐姐在母亲的背上一天天长大。在她的腹中,还有一个新的生命正在悄然孕育。

后来,我便在这座新房里出生了。

八十年代末期,国营植物油厂在我家附近征地建厂,我们家得到一个征地带人的名额。大家都认为男人是一家之主,理所当然是父亲进厂,不料母亲在这时展现出异常强势的决断力,她力排众议,最后也说服了父亲,拿到了这个进厂名额。

母亲从农民变成了工人,很快成长为技术骨干,父亲继续在建筑队干活,每天起早贪黑,又过了几年,父亲也通过征地带人进入了另一家刚刚兴建的国营工厂,成为正式工人。家境稍有改观后,父母立即给房子加盖了二层。

2

上小学后,开学第一天,为了让我在教室随时有水喝,母亲从家里背来一个白瓷大茶缸,摆放在我们教室的一角,那个茶缸的容量足够让全班的孩子都有水喝了。大茶缸在教室的角落一直陪伴我,就像母亲无言的陪护。同学们每天轮流给大茶缸加水,直到小学毕业。

小学、初中、高中,我和姐姐都在同一所学校,从家里到学校,要走一条很长很长的山路。这是一条被无数人用脚生生踏出来的泥泞小路,路的两边生长着茂盛的草木,冬天附满露水,夏天随时有蛇窜出。于是每隔一段时间,母亲就戴上草帽,提上镰刀,去沿路割草清理路面,整整十二年,寒冬酷暑未间断。

2002年,我十七岁,高中毕业后就去参军了,服役那些年,常常收到母亲寄来的茶叶、零食、腌菜和腊肉,都是我最爱吃的,还有一封封手写信,讲述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姐姐说,我在部队的那几年,母亲在家几乎天天念叨我,只要有点好东西,就往部队的地址寄。我的第一部手机,一部诺基亚的直板机,就是母亲花一千多块钱买了寄给我的,好方便我与家里联系。我收到手机,心情复杂。那时家里的经济状况十分糟糕,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

2000年左右的时候,国企改制,父母相继下岗了。我和姐姐都还在读书,家里突然间就没有了稳定的经济收入。为了生计,父亲重回建筑队去做小工,母亲也没有半声哀叹,借了点钱,在县城里开了一间建材小店,她从来没做过生意,一切要从头学起,日子又渐渐恢复生机。

可没想到,一场灾难已经悄然而至。

有一天,两名银行工作人员来到我们家,宣布要将我们家的房子作为抵押物收回,要我们限期搬走或及时返还所欠贷款。母亲大惊失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把父亲叫回来。

父亲沮丧地把事情原委合盘托出,原来他有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因为做工程急需贷款,便找上父亲,希望借我家的房产证去做贷款抵押。父亲一时糊涂,过于相信友情,便背着母亲将房产证拿给朋友了,那个朋友成功贷出一笔巨款,之后立即人间蒸发,贷款归还时限逾期之后,银行工作人员自然就找到我们家来。

随着时限一天天临近,父母几乎愁白了头。多年的辛勤成果就要付之东流,失去了这个家,难不成我们一家人要去流落街头吗?

母亲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她也不责怪父亲,而是积极地四处寻找那个人的踪迹。有人说在贵州某地曾见过他,母亲与父亲商量之后,留下我和姐姐在家,前去贵州寻人。那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跨出了湖北省界。贵州之行毫无所获,父亲有点动摇了,说算了吧,我们认命,大不了一切从头再来。

可是母亲不放弃,经过打听,听说那个人可能又去了湖南长沙。他们再次出发去湖南,在火车上母亲遇到小偷,趁她睡着了去夺她的包,母亲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小偷目露凶光,他们仅有的钱和证件都在那个包里,母亲吓得张口都发不出声音来,可是她用双手拼命抓住那个包,直到父亲被吵醒小偷仓皇逃去。

在长沙市郊,他们终于找到了那个人,可是他当时的境况已经和乞丐无异了,之前那项工程亏了,所有投资都血本无归,如今他有家不敢回,流落到长沙过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母亲他们离开时,看他实在可怜,倒给他留下了五百块钱。

回到家,父母想尽一切办法,把铺子低价转卖了,又找亲戚朋友东拼西凑,把那笔贷款连同利息及时还上,拿回了房产证。家保住了,代价是债台高筑。但这难不倒我们,母亲和父亲的脸上终于又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许多年以后,那个人悄悄回来过一趟,他依然落魄,有许多债主还在找他。在一个夜晚,他敲响我们家的门,进门之后扑通一声跪倒在我父母面前,感激他们当年的接济之恩,他坦言说那个时候他已经走投无路,死的心都有了,父母临走前给他的五百元钱,让他重新看到生的希望。

母亲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留他吃饭。他走的时候说等到将来翻身之日,再来补偿我们家。父母一笑置之。他们早已忘却了从前的恩恩怨怨,更不指望什么补偿或报答。

他们言传身教,给我和姐姐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门课——宽容。

3

2019年不知不觉逝去了三分之一。在这个清晨,最后一场春雨沥沥地下着,我坐在值班室刚刚值完一个夜班,一时无事,开始写下这些关于母亲的文字。

我在老家县城里的这个基层派出所当辅警已经快四个月了,回首往事,如梦一场。如今我又选择了一个平凡、卑微的职业,继续书写我平凡、卑微的人生。有一次我下班回家,女儿冲过来扑到我怀中,大声道:爸爸你现在是警察吗?奶奶说你是英雄,因为你保护我们所有人。

我愕然地看了母亲一眼,母亲眯着眼对着我笑,眼角的细纹,如岁月的余波轻荡。我无法反驳女儿说我不是英雄。就让我成为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吧,哪怕是暂时的英雄,我将倾尽所有力量守护我力所能及的一切。

我的思绪随着窗外的雨丝飘荡,电话铃突然响起,是母亲打来电话,天气降温,她怕我冷,此刻已经站在派出所大门外,给我送来了一件外套,让我去拿。

走出值班室,我就看见母亲撑着一把伞,在单位门口徘徊着,她看见我了,朝我招了招手。我走过去,穿上母亲送来的外套,一阵暖意包围了我。母亲嘱咐我赶紧回单位,别耽误了工作,说完转身往公交站台走去。

我目送着母亲,一个矮小的身影不断掀开春雨的帘幕,走进了时光深处。我的眼角突然有些湿润了,不知是雨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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