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媳妇饿死了她的婆婆

受访人:李桂兰。女,77岁,陕西省户县涝店镇里贤村人。逃荒前为甘肃省武都县人。
时间:2013年9月8日。
录音长度:30分钟。
采访地点:陕西省户县涝店镇里贤村人李桂兰家。

依:姨,你是哪里人?

李:武都城是个城,属于天水管。天水是专区,武山、洛门、甘谷解放以前是三个县过去就是三寨河,过去就是鸳鸯镇子。鸳鸯镇是个重点,过去就是陇西县。

依:你多大岁数了?

李:我七十七了。我身体也不行,有高血压,干活也干不动。

依:你们那时候情况怎么样?

李:解放以前也不好,我听大人说人家拉壮丁哩。我爸身体也不好,把我爸半腰一抱,进来几个人把你五花大绑一绑,一绑就拉走了。为啥我爷爷每年要雇壮丁,年年雇壮丁花钱,年年雇壮丁花钱,兄弟几个没有人愿意当兵……不好,我们是蔬菜区,务菜哩,把菜卖了,给你一点钱,你再去买面。五八年大炼钢铁,修公路,我去给人家大炼钢铁,在峪河滩。我刚去,还不会干,端上一盆子沙子,穿着雨鞋,在里面涮,一直涮,一直涮,剩下最后一点点就是铁。到天黑了,那个盆子就装满了。我那时候梳着两个长辫子,都掉到勾蛋上。(土语:意思是两条辫子垂在屁股上)

依:去炼钢能不能吃上?

李:吃在大灶上嘛,在人家的部子里睡,白天在河里面涮铁。爷!大跃进,你干农活都是抽空做,让你去修公路,唱的那个歌是:“大跃进呀嘛呼嗨!大生产呀嘛呼嗨!啼哩哩,哗啦啦……”哈,哈哈哈,唱的解放军的歌。

依:你们是什么成分?

李:我们是贫农,把那些地主富农收拾得厉害,把东西都没收了,把人全部撵出来,把门一封,不让你进去住。我家是雇农,要啥没有啥,是最穷的,贫农雇农,可怜得很。文化大革命还派人去那里调查,人家说是雇农,没有问题。

依:后来就没有粮食吃了吗?

李:队长就把粮食装在库里面,不给人吃。饿得没有办法了,人就去给人家队长下话下话(土语:求人说好话),给上几斤。粮食在仓库里,队长不随便给人,把人饿死了,饿死的人多得很!那是几十年才遭一回的大年景,人吃那个榆树叶子,吃的只拉屎,拉得停不住,吃那个甜菜根晒干磨成面熬汤喝,一天就吃那个饭。老人娃就受不了,把肠子饿得薄薄的了,再一吃就把肠子撑烂了。我家里没有饿死人,村子里饿死了几个哩。人吃人,狗吃狗,老鸦吃石头。那是大年景!东庄子人不敢到西庄子去,西庄子人不敢到东庄去嘛,就害怕半路上让人给杀了剐上人肉了。去了就把你杀了,你把你杀着吃了,人吃人哩。这是大年景!自己的娃娃饿死了,自己人埋了,有些人又去掏出来,就煮着吃了。有的人去要饭,晚上随便歇息在烂房子里,人家就把他杀了。人家支的床板,下面垫着灰,就一杀,吃了,头发还积攒了在笼里。

依:人没有了,政府不找吗?

李:政府?政府也没有办法管,管不过来了。被杀掉的人,人家就埋了,过了几年还给他家儿子媳妇托梦哩,说:“人家把我剁成块块子吃了,又把我给埋了。”他家里人去找把人挖出来,都是碎骨头,剁开的碎骨头。

依:剁人的人不法办?

李:看你说的!几百年了,从坟墓里面挖出来的,法办谁去?在半山上哩,那是六一年的事情。那时候有一张蓆子卷住就算好的了。麦子都成了红的了,就是不给人吃!红的了就是坏了,发霉了,成红颜色了。麦子坏了。我爸去那个部子一家,在我三爸部子里,日子过得好得很。把他妈和他兄弟领过去,那个女人给他妈这么做饭!一个锅里做两样饭,一边是桨水菜放一点点面,菜多面少,煮一下就熟了,让他妈吃那个。他家吃的菜少面多,她和男人吃。做饭是一个锅吃两样子饭。两口子吃馍,他妈看着,坐在案板边上不准她拿。给他妈说:“你吃不成,这里没有你的粮!”先把他爸饿死了,后来把他妈也饿死了。他妈还没有死的时候,就爬到房顶上,咱那里的房子都是石头修建的。她爬上去喊叫:“村里人都听着,我把人家的面呀米呀都吃了,大家都听着,我都吃了。”就坐在房顶上喊叫,喊叫了三四声,就从房顶上跳下来,落在一堆粪土上,把腿摔断了。

依:这个老婆子为什么跳?

李:是媳妇不爱他妈,不给他妈吃,没有吃的,就饿老婆子,老婆子就饿死了。我妈去看了几次,给她饭,她不吃,给她端水,她不喝。七天不吃不喝,让媳妇欺负的咽不下去饭,就只是“呼——!呼——!”等死的时候,两件衣裳用手指头扣得烂烂的了。不吃不喝不会说话了,就是让那个媳妇害死了,就是那么个下场。最后挖了个坑就埋了。唉——!遭遇了年景了,他们家有粮食着哩,过得好。有肉有酒有面啥都有,给外人说,就说给他妈啥都吃。人家男人是个手艺人,人家积攒下着粮食,结果还舍不得给她婆婆吃,硬是把老人饿死了。

依:你家情况这么样?

李:不好,咱不认识字,农民嘛,受罪哩。我是老大,家里呆不住,吃不上。

依:你是哪一年来陕西的?

李:五八年!五八年的八月来的。

依:是你自己跑?还是别人领你来的?

李:这里去了人把我领过来的,不是人贩子,是这里人去做生意的人,落户在咱那里了,说给我的老汉(土语:丈夫)问个亲事,就让我过来。

依:来时候你多大了?

李:我也就是个二十岁的样子。

依:你来你爸你妈同意你来吗?

李:我爸我妈不愿意,那个来领我的人说:“你妈不愿意,咱就把这事情退了,你就在家里,不去陕西了。”陕西这边的人又传话:“咱都是说好的,你去了能回来,坐车便宜得很,坐一天车就到家里了。”人家这么一说,我又跟上过来了。

依:你就敢跟上人家来?你不害怕?

李:人家把我送过来,带过来。我在武都还有一个娃,我又回去看了娃几回。以后娃大了,我来以后又生了一个男娃一个女娃。我甘肃那个儿子的儿子都有孙子了,我都有重孙子了。重孙子。

依:你来陕西以后生活这么样?

李:我来了,没有户口,没有口粮。咱山区人不会纺线,不会织布,我就先借了一个单子卖了,到北山里换粮食拿回来吃。我再给人家做啥活还上,人家就准我吃饭。我们兄弟五个,老大家的婆娘不会织布,我大(公公)把粮食换回来就不让她吃,她有三四个娃哩,不让他们一家子吃饭。我大坐个板凳在锅灶前,对几个娃娃说:“你不准拿馍,你不能吃。这里没有你家的粮,你吃不成。”等我阿公到地里干活去了,就偷着赶紧吃。就是我男人的大家娃把他大叫爷哩,他还不给娃吃饭。生活紧张,他就说:“别的女人织布哩,你咋不织布?你吃啥?”咱这里的人也没有吃的,把衣服、布都拿到北山里换些粮食,换些杂粮回来度荒苞谷、豆子。

依:那些娃娃偷着吃吗?

李:等我阿公不在家的生活,大媳妇赶紧和一块面,火一烧烙一个大饼子,锁在柜子里头,哈哈哈,他们娘们几个半夜偷偷吃,不让他爷看着。我们这个村子有个女人,自己烙一个饼子,从窗户里扔到炕上,放进自己房子,谁都看不见,自己一个人偷着吃。我老家武都可怜,人没有吃的,我来了下地干活,想给老家寄去点粮票。我们这里媳妇子多,人家不准我寄,我老汉就偷着寄,寄粮票还要寄去全国统一粮票。陕西粮票到甘肃还用不成,我去换全国粮票,还要给人家提上二斤油。没有这两斤油,人家就不给你换。一个农民家庭一年吃不上二斤油!

依:你来给你分地吗?

李:地不给分,就照顾一点粮食,还有点红薯吃。咱甘肃饿死的人多,陕西很少听说饿死的人。那一年甘肃来人查人口,又让我回去,我回去办户口,要一百多里路哩,坐车去办户口。跑了几次才办好。我老汉是复员军人,当过解放军,还照顾些。没有赶我回去,没有户口就让回去。我早就有户口了。

依:你有几个娃?

李:一个男娃,一个女娃,我来都五十五年了。等秋收了,我让我的大孙子再带我回去一次,就这最后一次了,我再不回去了。我回娘家在西安坐车,高速三路,钻好多个洞子,到天亮就到甘肃了。到月牙下车就是汽车站,我下车搭汽车,加夜班。下了汽车我往上走,坐去炭城去的车,去炭城的车路过我家,有个白门江河。下了车,我走过桥就到家了。

后记:老伴去世了,李桂兰一个人住在破旧的老屋。破锅烂灶的,苍蝇蚊子乱飞……是她害怕媳妇吗?不愿意和儿孙生活在一起吗?因为来了几个逃荒姐妹,我不好多问老人她在甘肃的婚姻、丈夫、儿子的详细情况。人说话声音宏亮,性格倔强,对几个逃荒姐妹说话毫不客气,也不愿意让我给照张相。她快八十岁了,说还想回去看最后一次,是想看看当年留在甘肃的儿子和她的孙子吗?看看自己离别五十多年的老家吗?

《记忆》2015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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