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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爸舅的三角亲

一天晚饭的时候,哭成泪人的姑姑突然出现在我家厨房门口。还没等奶奶问明白,姑姑就对着父亲骂个狗血喷头:“都是为了给你死娃子换个媳妇,让我嫁给那个邋遢鬼、窝囊废。你死娃子好了,一家子高高兴兴过日子,把姐我一个人扔到火坑里!”姑姑边哭边骂,越骂越哭。父亲端着一碗刚盛的红薯稀饭,站在厨房门口楞楞的,低着头一言不发。母亲赶忙放下碗筷,张罗着劝阻姑姑的怒气。

姑姑的一顿怒吼把我吓得萎缩到堂屋门后不敢露头。刚有朦胧意识的我,似乎明白了肯定是姑姑和姑父吵架了,肯定吵得很凶,姑姑委屈到了极点,不然她不会在很晚的这个时候回娘家,并且无缘无故地把怒气撒在我父亲头上。害怕之余,我有些迷惑,为什么姑姑和姑父吵架了来骂我爹?还说我妈是她换来的?我妈就是我妈,还用姑姑换?她拿什么给我换回的妈妈?是鸡蛋还是黄豆?我当时的常识是,想吃西瓜或是冰棍,就用家里的鸡蛋或粮食去换,有时候是自己带着弟弟妹妹瞒着大人偷偷拿鸡蛋去换冰棍。

有一年临近春节,姑姑的公公去世,我随爹妈去吊唁。当时我最喜欢参加这些婚丧嫁娶的活动,有白馒头吃,有茶叶水喝,还可以燃放鞭炮,有很多小伙伴在一起玩耍。在孩子眼里,哪管它是红喜还是白丧,有得玩就是天堂。更让我高兴的是,那次我不仅见到了姑姑家的表姐和表弟,也见到了大舅家的两个表姐。

年龄稍长一岁的大舅家大表姐带着我们这帮乌合之众疯狂玩耍,或围观唢呐班子听哀乐,觉得没意思后又去捡拾鞭炮点放,看大人们夸张的哭,我们在边上窃喜。大表姐突然下令让我们按高矮排队,她两手举着两个大白面馍,要给大家分白馍。我当然不会听从命令,我认为我和大表姐最亲,她应该先分给我。可是鬼机灵的小表弟不听话,抢先抱着大表姐的胳膊说:“先给我,因为姑姑最喜欢我。”我说:“应先给我分,大舅最喜欢我。”我和小表弟开始推搡起来,小表弟急哭了:“她是我亲姑姑家的表姐,我们最亲,你是我大舅家的孩子她不亲你。”我也当仁不让:“她是我亲大舅家的表姐,她最亲我,你是我姑姑家的孩子,不会亲你的。”大表姐这时候也楞那里了,双手举着馒头不敢放下,也不知道如何分是好。

丧礼完毕回来的路上,我问我妈谁是小表弟的姑姑,妈妈回答说,我大妗子就是小表弟的姑姑。这很奇怪,我大妗子是小表弟的姑姑,我姑姑是大表姐的大妗子,我妈妈又是小表弟的大妗子?这个问题像是一道高难度的应用题困惑了我很多年。之后我多次向妈妈提出这个困惑,老妈每次总是惭惭的避开。这是为什么呢?

我上学了,也读了些书,压在童年心灵上的问题恍然有些解答:可能因为家穷,爹到了结婚年龄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外婆家也很穷,姑父的爹家也是穷鬼,不但爹不能娶媳妇,大舅和姑父也娶不到媳妇;当然,穷不杀情,天不断爱;爹有个姐姐,大舅有个妹妹,姑父有个姐姐,经媒人撮合,成了这六人同喜的三桩婚事。后来就有了我们表兄妹九人:大舅家大表姐、二表姐和表弟,姑姑家大表姐、二表妹和小表弟,我和我的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再回想姑姑痛骂父亲那件事,我也就明白了为什么姑姑说我妈是她换来的,是拿她自己换来的,不是拿鸡蛋黄豆换来的,也解开了小表弟和我在大表姐面前争宠的困惑。

自己解开了这个曾经压在自己小小心灵上的迷惑,我感觉很了不起。有一年暑假,和爹在棉花地里逮虫子,我把答案告诉爹,一方面是向爹展示自己,通过读书学习,我可以推理解决问题了,另一方面想让爹证实一下我的推理是否真确。爹说我说的对,但不完全对。他说确是因为家里穷,娶不到媳妇,才走这换亲的渠道把我妈娶进门的。之后爹便不再说话了,他说他要到地头喝口水,走了。爹说话的口气里略显一丝惊悸。

爹的回答让我刚刚自觉聪明骄傲的情绪一下子凉了下来,爹妈的婚姻在我心里更增一层神秘。因了妈曾经的惭惭的神态和爹的一丝惊悸的口气,我再也不敢有从他们那里把这层神秘面纱揭开的妄想了。

读完中学,我到北京读大学,然后工作,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一晃20年过去了。但是关于爹和妈婚姻的神秘,一直藏在我心里,我一直试图弄明白当年他们三角大换亲究竟是怎样发生的。

“你家的成分是地主。”这是大一寒假回家邻家二爷告诉我的。“你爹小时候上学可聪明哩,可是上到小学三年级就死活不去了,他害怕每天遭同学们叫他‘小地主’。他们经常成群打他,还偷他的文具。你爹发现后,那帮孩子明目张胆地说:‘地主家的东西都是剥削来的,就应该瓜分掉。’你爹受不了那个气,就死活不读书了,可惜了他。”我突然明白了妈的惭惭和爹的惊悸,那可是地主帽子摘掉六年之后的事了,我不谙世事的冒昧曾经让他们一想到当年的地主身份仍然内心颤栗。

2009年初,爹大病治愈后,我把他接到北京来,好好饮食调养。爹每天在家看电视,说是把前半辈子的电视都补回来了。“从邓小平上台后,国家变化可真大。”爹说“从邓小平上台”时,我看到他眼中有喜悦闪亮。我明白爹说这句话的意思,爹想说的是他那顶小地主的帽子也在那时被摘掉了。

我从爹喜悦闪亮的眼神里得到鼓舞,我想这个时候我可以求证他和母亲及姑姑和大舅他们三角大换亲是否与地主成分有关。于是我试探地问他:“我外婆家和姑父家以前也是地主?”爹这次没有躲闪,只轻轻看我一眼就回答说“是”。“不过他们两家都是小地主,解放前有半公顷地。你外爷和你姑父他爹都是独苗,家里人丁单薄,就请人种地,解放后就给扣了个地主帽子。咱们家虽然土地也不多,有那么两三公顷吧,你老爷(曾祖父)身体不好,做不动农活,你大爷(伯父)又在外当兵,你爷爷在保里做副保长,所以自己家的田地只能请人耕种,土改时就把你爷划成地主了。”

这可是爹第一次讲到我们的家史。也许爹懂我这么多年的心事,他把话题直接转到我妈身上了,他要给我解开我几十年的迷惑。

“那时候我和你大舅还有你姑父都该结婚了,可是没有人愿意把女儿嫁给地主家的。后来经过和这三家都沾边的远方亲戚说媒,促成了我和你妈、你姑姑和你姑父,还有你大舅和你姑父的姐姐,就是你大妗子,我们六人的婚事。那说媒的亲戚也是地主成分,根红苗正的人家不会管地主家的事情,那些人躲闪地主都来不及。”我插问道:“那时,是不是这三家也很穷?”“穷得很,地主家有再多的产业也早被瓜分完了。那时候家里都靠挣工分,你爷爷他们经常被拉出去批斗,哪还有时间和精力挣工分,所以那个时候地主家更穷。”

困扰我二十多年的关于爹和妈的婚姻迷惑终于得到了最正确的解答,我轻舒了一口气。然而父亲的话还没有结束:

“我和你妈结婚的时候,所有的嫁妆只有那个红漆木盒子,你姑姑和你大妗子的嫁妆也是这同一个木盒子。”我有些吃惊,问:“怎么回事?”父亲解释道:“媒人和这三家都说好,结婚的时候都不要彩礼,也不陪嫁妆,都用你外婆家新做的一个木盒子作为三家女儿唯一的陪嫁品撑面子。你大舅和你姑父的姐姐先结婚,因为他俩岁数大,他们就用这个红漆木盒子作陪嫁品。半月之后你姑姑和你姑父结婚,你姑姑的嫁妆仍旧是那个木盒子。到了1975年腊八节那天,我和你妈结婚,你妈的嫁妆依旧是那个红木盒子。我们最后结婚,那个木盒子就落在咱家,成了咱家的财产了。”

我还记得那个红漆木盒子,小时候我用它养过白兔。

这是一个与自己如此贴近的辛酸、真实故事,这也是一个幸福的时刻,一位年过半百的老父亲在给他的三十大几的儿子讲他的婚姻故事。

(选自《黑五类忆旧》第十二期,2011-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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