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人：刘慧霞，女，81岁，陕西省武功县铺邑乡大堡村人。逃荒前为甘肃省武山县人。
时间：2013年9月10日。
录音长度；23分钟。
采访地点：陕西省武功县铺邑乡大堡村刘慧霞家。
前记：介绍人带领我来到刘慧霞家，刘慧霞房子破旧，炕上也很不干净。老人面色黑红，背驼得厉害。
依：你叫什么名字？
刘：我没有名字，一个老婆子谁叫我哩？我没有名字，我不认识字。
依：你多大岁数了？
刘：八十一了，我耳朵不背，就是眼睛看不见了。
依：你老家在哪里？
刘：在甘肃的陇西。甘肃那几个县不好，甘谷县、武山县、陇西县都不好，是天水的。
依：你家里当时是什么成分？
刘：富农，人家到家里胡搜。把我们的门还封了，撵出去不让住。门封了几天，让村里人讨论，讨论了几天，又打开了。村子人说：“这是一家好人，没有剥削人。”把我们家的两个金碗拿去了，金子做的碗，值钱得很。
依：在陇西的时候生活怎么样？
刘：那时候是没有吃的。吃树叶、树皮，哎呀，人难受得很呀。农业社只给一点点炒面，拿回去，搅和些野菜、苜蓿就吃上了。我在食堂给人家做饭，做这样那样，还变化样子。我铲下来些锅巴巴也就吃饱了，我没有受饿。
依：你给农业社干活吗？
刘：干嘛，啥都干，咱是穷命鬼。
依：你们哪里有没有饿死的人？
刘：有，有，有的人肚子饿，胡乱找东西吃，吃了拉肚子，把人就拉死了。病了，饿了胡吃，胡拉，人就不行了，成软的了，就死了。小娃也死得多。
依：你是哪一年来的？
刘：我是五八年来的。是人贩子把我贩来的，是人贩子把我领到这里的。
依：你来的时候多大了？
刘：还不到三十。我来的年成多了。那时候还不到三十岁哩。
依：你走，你家里让你走吗？
刘：家里没有人……。我娘家，但是离得远。我娘家在武山。
依：你在那里成家了吗？
刘：没有，没有。（注：按老人的年纪和当地农村的习惯，老人当时应该是成了家的妇女，但是出于某些原因，老人一口否认）那里是弟兄三个人，还没有分家，我走了，就成了弟兄两个人了。
依：人贩子领你，你认识吗？
刘：认得，人贩子说：“下面好的很，跟上我转一转去，看一看，我回来的时候就把你领回来。”人家是哄我哩，就把我领来了。我来了就是上了当了，上了当了。
依：领你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多大岁数了？
刘：男的，可能有个五十几岁了。
依：那男人叫什么？
刘：哎呀！不记得了。我认识那个人，在我们一个村子里，当过兵，见过世面的人，现在已经死了。
依：他一次领了几个人？
刘：他领过的人多得很，和我一起领来五个人。
依：都是女子娃（注：未婚的姑娘）？
刘：有婆娘，有女子，没有小娃娃。
依：婆娘在老家有男人能领吗？
刘：有男人，没有娃，没有吃的，就领上出来了。
依：你路上有行李吗？包包？
刘：没有，没有拿个啥，是人家哄来的。我哥哥都不知道我出来，人哄过来的。
依：你路上吃吗？
刘：我拿了些炒面，就吃炒面。
依：人家把你怎么安顿下来了？
刘：让我到这一家子，跟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家里有两娃，以前婆娘留下的娃。他的婆娘死了，没有人管娃，就要重给他找个婆娘。
依：他比你大多少岁？
刘：这个老汉比我大十几岁哩。人家人贩子领到这个屋里的，人家早说好的。
依：那人贩子能挣点钱吗？
刘：可能也挣不上些钱，就是一个人换一斗大麦。一斗就是个三十斤。
依：那人家放你在这里，你愿意呆吗？
刘：我不愿意，我还跑回去一次。
依：你跑，你有娃了吗？
刘：我生了一个男娃，我不愿意在这里呆，就领着娃娃跑回去了。这里我的阿公（土语：公公）人能得很，找我去了，找到把我的娃背回来了。他把我的娃背走了，我还在陇西弄啥哩？娃的爷爷找我去了，我的阿公，老人心疼娃，想娃了，就跑去把娃背回来了。我呆不住了，没有办法了，就回来了。
依：你阿公有没有给你说好话？
刘：说好话，求我哩，就说：“咱回去，好好过日子，好好养活咱的娃。”
依：你为什么跑？都有了家了？
刘：唉……！我带走一个娃，这里他还有两个娃，也难弄得很，我不想回来。这里人说话我也听不懂。
依：那这个伯对你好吗？
刘：老汉好着哩……我还有一次跑到铺基站上，要上火车哩，来了三四个人，就把我往回抬，这里我的老汉把娃娃抢过去，骂我：“你回去，你回去，把娃给我留下，我的娃。你回去！”我第二次又跑，没有跑脱。我先后跑了几次哩。到半路上人家就把我拦住了，说：“你滚，你滚，别想带走我的娃。”带不上我的娃，我不跑。
依：你为啥要跑？有老汉有娃了？
刘：我不爱这个地方，不想在这里。人家哄上来的，哄了一辈子。
依：他打你吗？
刘：不打，我跑了，他就再见不上了。哈，哈哈。
依：有一阵让甘肃妇女回去，那你呢？
刘：人家让回去，但我把手续办来了，给我开了个证明。户口来了，就不回去了。那阵子把那个些妇女集中起来，往回去送。送回去了几个，自己又跑回来，在这里有娃了。没有送我回去。后来给我分了地，我有手续。
依：你们一起来了五个人，别的人怎么样了？
刘：有些在别的地方，这个村里有两个，都死了。这么多年了。
依：最后那个人贩子怎么样了？
刘：哎呀！人贩子把多少人都贩过来了，哎呀，等他再回去，让村子里的人打得头破了，血到处流，腿都打瘸了。
依：谁打谁哩？是干部打吗？
刘：不是干部，是人贩子把谁家的婆娘领到陕西卖了，谁家就打人贩子。男人又来不了陕西，也不知道女人跑到哪里去了，就打这个人贩子。最后把那个人贩子给打死了，把人贩子给打死了。
依：打死人不受法吗？
刘：不，他把甘肃的人领完了，人家都没有婆娘了，打死就打死了，没有人上报。人贩子也没有挣下钱，一个婆娘三十斤大麦。
依：那你说人贩子犯法吗？
刘：犯啥法？反正都死了。不算犯法。
依：他贩卖人不犯法？
刘：等公家知道，人都打死了。把人家婆娘给卖了，还不打死他？他贩卖人公家怎么知道呢？
依：你老汉哪一年去世的？
刘：哎呀，十来年了。现在就是我娃养活着我哩。
依：你再回去过没有？
刘：回去过，今年过年还过去了，女子女婿都一起回去看了看。坐火车，来的时候坐火车，回去还是坐火车。陇西站上下车，就到家了。唉——！
后记：这个老婆婆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她是乡下的神婆，能掐会算，说我是来“调查”的，是问她的话，虽然她不懂得写作。我心里暗暗说：“上帝让我干的事情，她看见了。”过后打听她的名字，才知道她叫刘慧霞，在甘肃陇西结过婚，夫妻感情尚好，但是遭婆家虐待，不给吃饭，才跟上人贩子跑出来。过后，我很后悔，如果能陪伴老人睡一个晚上就好了，她就会说得更多更细致。
《记忆》2015年11月3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