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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阳镇反目击记

1951年4月25日上午10时,我们赴朝慰问团正忙于准备回京,被邀去参加沈阳镇反斗争大会。会场在日居时代建筑新式体育场,可容六七万人。会场里插满旗帜,时而是歌颂共产党的歌声,时而是“杀绝反革命分子!”“共产党万岁!”的震天呼声。

主席台坐北向南,主席台前又伸出一个可容二三十人站立的小台,是临时用木板搭成的。小台上有一只八仙桌。小台前是用木板围成的一块牛圈式的场地,约有2千平方,包围在广场的群众当中。小场里站着19个人,个个胸前挂着一尺多长、五寸多宽的白布条,上写姓名,姓名上冠以罪名,如恶霸某某之类。这19人分东西两排靠木板站立,身上穿着不同的衣服,有的短袄长裤,有的长袍短褂,深深低着头,每人左右各站一个枪上刺刀的武装人员。

主席台的扩音器送来一个声音:“现在开会了!”排山倒海的群众呼声立时停止。随着大会主席、沈阳市长朱其文宣布把罪犯某某提上台来,牛圈里的两个武装人员就押着一个矮矮的猴子似的人,一步一跚地走上主席台前的小台。猴子被指示跪在八仙桌前,低头面向群众。

接着,主席宣布带诉苦人上台。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两手捧着脸,由人搀扶着上了台,走到八仙后站立。这女人身穿青袄,短发蓬乱,面庞瘦瘦的。她一上台就哭,哭了一刻钟,接着开始述说:前面跪着的这个人,是她的父亲,是一个裁缝匠。她小时死了母亲,和父亲同住,九岁时父亲把她强奸了,直到十四岁还不断被奸污。

群众怒吼了:“枪毙禽兽某某某!”会场上一时掀起激昂的空气。群众台上负责指挥喊口号的人,不断挥拳领头高呼口号。主席台上宣布判处此人死刑,群众高呼:“共产党万岁!”“革命胜利万岁!”然后这个被判处死刑的人被带下台,回到牛圈。

主席台上又命令把恶霸某某某带上来。两个荷枪的士兵把一个年约三十的男子带上小台。押解他的士兵叫他跪在八仙桌前,他挣扎着不肯,两个武装人员强按下去,他的一条腿跪下时还在挣扎,似乎要骂人的样子。一个士兵在他脖后紧拉一下,那挣扎的人就范了。我有点莫名其妙,问坐我旁边的一个地方官员:“方才那人想挣扎,士兵在脖后一拉,他就老实了,这是怎回事?”他回答说:“犯人的脖子套着铁丝,防备他叫骂。他一反抗,士兵一拉铁丝,他就被勒住气管透不过气来,就不能叫骂了!”

一个被带上台的男人,站在八仙桌后向群众诉苦,说这个恶霸欺压良善,害了几条人命。群众中又喊起枪毙恶霸的呼声。主席台上宣布判处此人死刑,群众又高呼:“共产党万岁!”“镇压反革命胜利万岁!”

其他十七人,都是这个模式。下午三点左右,斗争大会胜利结束。群众的嗓子已经喑哑,整队出场,人人脸上灰暗无光。

当天晚上,我们下榻的东北人民政府交际处招待所里(日居时代沈阳最高贵的大和旅馆)举行舞会,政府首长和干部三四百人,乐声悠扬,舞步曼妙,人们脸上流露着无限春意,热闹而快乐的天堂直到午夜一时才告关张。

第二天,沈阳市万人空巷,迎接惊心动魄的大杀戮。这一天天气闷热,太阳光很强烈。从早八时起,街上开始过有组织的大队行人,马路上涌动的人海好似波浪。为看看整个城市的情况,我邀一个共产党员乘着招待我们的汽车巡视全城一遍。由新市区(原日本租界)到张作霖时代繁华一时的旧城四平街,一路上,铺子关门,饭馆停业。留守的人们告诉我们,每家每户都得派人参加示威。如果你是生客,一定以为是过劳动节或国庆节。

上午十时,我们回到招待所,服务员报告我们:公安局就要押解犯人去刑场了。我们几人走出客厅,赶到二楼凉台上。此楼位于广场南边,公安局在广场西北角,距离不到一百码。街上,人群站在马路边,万头有如秋收前的高粱穗子。扩音器先放送一阵革命歌曲,接着传出声音:“市民们!我们就要把罪犯押赴刑场,在他们偿还血债之前,先行一个赔罪礼!”

公安局的大门开启了,“忽”的一声开出一辆警车,大约有二十个持枪的警察站在卡车里,接着是二十辆左右的卡车,上边装满罪犯。车队开得很慢,向西转弯时,离我们所站的凉台最近。我看见卡车上的罪犯都没穿上衣,光着膀子,绑着两手,俯在车厢里,乍看好似堆积一些去过毛的肥猪。这些堆积物,毫无生命迹象,他们的身体没有任何动弹。扩音器里高呼“枪毙反革命分子”的口号,我身边的其他看客有说有笑,街上的群众鼓掌呐喊,人海跟着车队涌向刑场。

这一天,沈阳枪毙了四百多名反革命分子。鲁迅先生在《阿Q正传》中描写阿Q押赴刑场时的情形,阿Q自己有说有笑,群众在后边喝彩。几十年之后,中国仍然以看杀人为乐。与阿Q时代不同的是,共产党有组织地强迫每家出人参观杀人场面。

在沈阳期间,我还看到共产党在沈阳故宫“展览皇帝”的一幕。故宫进门南廊下拘着几个人,个个带脚镣,旁边站着看守。廊前有一个说明牌子,大意是:白云天,某地人,纠合一般无知之徒想造反,自命为皇帝,还封某某为护国八千岁,某某为护国大将军。白云天有正宫娘娘一人,妃子一人。

我近前一看,皇帝白云天将近五十岁,身体很结实,一看就像个不安分的乡下人。八千岁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老态龙钟。大将军是一个十足的乡下佬。皇后是农村妇女,妃子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农村女孩。

“皇帝展览”颇能吸引群众,来参观的人很多。这是真人真物的反革命,不镇压能行吗?这个展览等于搞一个宣传行为艺术,其不言自明的含义是镇反有理。

(选自《黑五类忆旧》第十二期,2011-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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