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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虎”和夫人路线

中国古代是典型的父权制的社会,男人怕老婆,原是要招笑的。但无论什么时代,总免不了要出一大批怕老婆的典型,连贵为“天下之大父”的皇帝老子也不例外。否则,我们的笑话库就要少很多材料了。

皇帝怕老婆,以隋唐为最。大概是西晋末年,塞外的少数民族纷纷登上中原的舞台之后,他们没有汉人那么多的礼教讲究,中原社会连同颇为得意的妇人之道,都被冲得七零八落,妇女们多少有点扬眉吐气的感觉。我们的正史说,北朝嫁妇,先教使妒,说什么也不许丈夫纳妾,丈夫的家,至少要当一半多。接下来,隋朝杨家一统南北,据说是重光了汉家文物,但三从四德的妇道却依然阙如。隋文帝杨坚,就有一位强悍的皇后独孤氏,经常把杨坚管得一愣一愣的,苦不堪言。有次好不容易偷偷搞上了两个小妞,席不暇暖,即被独孤知道,马上将两个“狐狸精”逮去弄死。杨坚知道后,策马狂奔,说是皇帝不做了,作离家出走之状,结果被大臣拼命拦住,死拉活劝。眼见出走不成,杨坚长叹一声:吾贵为天子,不得自由!据说,这就是汉语“自由”一词的最早出典。

进入唐朝之后,一世英雄的唐太宗李世民偏有一个豆腐性的儿子李治,而偏又是这个儿子继承了皇位。于是,皇帝惧内的故事在唐朝有了更辉煌的续篇。我们知道,在续篇中,李治贤内助表现得更加出色,心也更黑,手更辣。不仅管皇帝的后宫,而且大模大样地把手伸到了前台,替高宗皇帝管了天下,连上朝都要并排坐,“朝中并称二圣”。

独孤氏和武则天这两位“母仪天下”的顶级河东狮吼,虽说碰倒醋缸的时候未免手辣心狠,但一个内部治理,一个内外兼治,把夫人政治搞得红红火火。以后人观之,国家治理的效果还算不错,至少王朝的政治并不因此而浑浊,国家上下也算太平。不过,夫人政治流风所及,大家群起效法,固然使女界扬威,但也难免出点流弊。据《隋唐嘉话》载,杨弘武曾为唐高宗时的吏部尚书,在杨大人当家的任上,高宗发现,经常有些莫名其妙的人被授予官职。于是一次问杨尚书:某人为什么要授某职?杨弘武回答说:我的老婆韦氏特别凶悍,昨天特意嘱咐让我给人家这个官职,我不敢不给,否则后患无穷。

韦氏替老公选官,到底是收了人家钱财,还是为娘家的亲戚办事,我们不得而知,但不大正大光明是肯定了的。能把这种坚决执行夫人路线的事情跟皇帝坦白出来,不说明杨某人的胆量,只表明夫人政治的雌威,已经浸及“干部队伍”的选拔。露出来的有,不敢坦白如斯者不知凡几。就在此事发生的同时代,“干部队伍”里还有个陆慎言,在做尉氏县令的时候,老婆朱氏,居然公开替他治理县境,心贪手还黑,老百姓称之为“胭脂虎”。

唐以后,女人被逐渐兴起的理学弄得灰头土脸,夫人政治不得已转入地下,除了个别命好的熬到太后资格的,基本不再敢公开干政。

民国是个讲女权的时代,头面人物的夫人往往风头很劲,像蒋夫人宋美龄、汪夫人陈璧君之类,抛头露面的机会几乎不让夫君,夫人政治再次浮出水面。不过,这些光彩照人的夫人们,毕竟还没有正式的行政职务,夫人政治还只是在枕边和闺房之内起作用,跟隋唐时代差不多。夫人政治真正光大的时代是文革时期,那时候,被打倒的领导干部非常多,而且变化也非常快,今为座上客,明为阶下囚。凡是在台上的,几乎都用自己的夫人做自己的办公室主任,或者干脆自己的夫人走到台前,直接参与决策和政治操作。政治人物之间的恶斗,也往往跟夫人之间的角逐或者撕打连在一起。

女人当家好不好?这个问题显然并不只有“牝鸡司晨”这一种答案。古往今来,从平头百姓到阀阅之家,再到皇宫那个巨大无比的大家,女人当家,当得好的有,不好的也有。只是,人们要解决的是制度上对女性的不公正的排斥,而不是提倡或者默许女人的非制度的干政。不管有多大的不公平,不在其位的女性,最好还是不谋其政的好。否则固然不排除有干政干得好的,但也更为徇私舞弊开了方便之门。

事实上,哪个时代的男人们,对于抨击女人干政从来都不遗余力,但却一直没能将夫人路线的后门关上。政坛上走夫人路线,从来都是制度外的一条终南捷径,什么事情办不明白了,或者要官要不到的时候,走走当政男人的夫人或者任何一个心爱女人的门路,都可以收到奇效。夫人路线只要走起来,就难免跟行贿受贿、买官鬻爵纠缠不清。大家都知道晚清的光绪皇帝是个可怜人,最好的光景也只有一点小权。然而就是这么一点小权,也有人惦记着走他身边女人的路线。现在文学作品上极正面的珍妃,当时其实也替人吹过升官的枕边风。

其实,只要制度有空子可钻,就会有人钻。至于钻什么门路,本是个次一等的问题。除了夫人路线,还有亲友路线、娈童路线,等等,都是可以走的。

(选自张鸣著《历史的坏脾气:晚近中国的另类观察》,中国档案出版社,2005-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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