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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炉

得胜堡有个铁匠炉。儿时在舅舅家,我经常去那里玩。帮着拉风匣、帮着牵牲口挂掌。打铁师傅锤起锤落火星四浅的火红场景,一看就是半天。

那个铁匠炉很简陋。一间不大的房子里有个砖砌的、好几米高的凸字型烘炉,烘炉旁边有个大风匣,是用来给炉子鼓风的。

昏黑的小屋里炉火烧得很旺,火焰是跳动的心脏,呼呼的声响是风匣沉重的呼吸。老铁匠手持长长的铁钳子,不停地翻动着炉火中的铁料。猛然间,将红红的铁料从烘炉中迅速夹出,放在铁砧上,火红的铁料顿时把漆黑屋子照得通亮。小铁匠朝手心里吐两口唾沫,绷紧全身的肌肉,双手抡起铁锤,朝铁砧上那块通红的铁料砸去!

打大锤的人要听从掌锤师傅的指点和调度。小锤打到哪里,大锤便跟到哪里。小锤子打得时快时慢,大锤打得就时轻时重。叮叮当当,铁砧上立时火花四溅,崩落的火花如昙花一现,落地便成黑黑的铁屑。烧红的铁料像面团一样被揉来揉去,不一会儿,一把锄头或一把镰刀就成型了。

老铁匠二目炯炯,黝黑的胳膊上肌肉隆起,红黑的太阳穴上青筋暴突。小铁匠全神关注,随着师傅的指点,双手抡动大铁锤上下翻飞。锤击声此起彼伏,百听不厌;那节奏,就是一曲优美的打击乐!

此时,拉风匣的人手握横杆,丁字步站立。手臂前拉后推、身子时弓时直、动作连贯协调。风匣拉起,曲子奏响。随着加热的需要,风匣会在平缓匀称的节奏中加速。炉中的火苗,随风箱的节拍跳跃、在劲风的吹奏中升腾。

等铁件冷却下来敲打不动时,老铁匠就会把初步成型的铁件重新放回炉火中焙烧,此时风匣就会拉的更加急迫。火苗舔嗜着铁件,发出呼呼声音。铁件又渐渐地红了起来。师傅把铁件夹出来放到砧子上接着敲打,渐渐趋于完美。

俗话说,好钢用在刀刃上。若要刀具锋利,须在刀口加钢。钢和铁都是死硬分子,要把它们贴在一起,谈何容易!先将铁料烧红,放在铁砧上,将刀口錾出一条小沟,沟内夹进一条钢;放进火炉再次烧红,继续在铁砧上锻打;反复几次,钢便夹在铁里,密不可分。当铁件烧到血红的时候,师傅就用长长的铁钳夹出来,放到水槽里淬火。

火红的铁件见水发出“呲呲”的响声,爆裂的水珠与雾气从水中泛起,腥腥甜甜的铁味便强劲地升腾起来。

烧红的铁件每打一捶都火星四溅。老小铁匠的衣服、裤子、鞋上都是被烧出来的洞。可老铁匠说:“衣裳烧烂了不怕,如果只顾着衣裳,烧好的铁凉了,就没法打了。”夏天,他们都是光膀子,皮肤被阳光与火烤成古铜色。

记得老铁匠说,一件铁器好不好用,关乎取材、捶打、成型、淬火等十几道工序。从选料开始每个步骤都有讲究。如烧铁的时候要注意火候,既要将铁烧熟,又不能烧化了。捶打的时候要注意厚薄均匀,锤几下,如何锤出形状,都有标准。就连刀具的打磨也有讲究,少得要花上半小时,复杂的能磨上一天。

老铁匠是祖传的手艺,说不清有多少代了。传说得胜堡扩建时,因为新增的戍边将士们需要大量的兵器,他的太祖的太祖的太祖就在堡里夜以继日地赶制兵器。直到隆庆议和,他的先人们才开始打制刀斧镰锄马镫互市。

老铁匠的两个徒弟都是他的继子。掌大锤的叫铁蛋,拉风匣叫石头,是亲弟兄俩。土改那年,他们的亲爹叫活埋了,连夜跟着他妈从河南逃到了雁北。那时老铁匠刚死了老婆,经人说合,铁蛋妈嫁给了老铁匠。铁蛋大些,跟继父学打铁;石头小,只能帮着拉风匣。

那时农村的铁匠炉打的东西以农具为主。印象中,他们打造最多的当属镰刀、锄头、镢头、镐头、钉耙、马镫、马嚼子、门饰件,还有斧头、菜刀等等。在我的记忆中,钉耙是制作起来最费工费时的铁器了,而且对铁匠师傅的技艺要求极高。一个技艺高超的铁匠师傅能锻制一把七齿钉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每打出一把镰刀或是别的什么农具,老铁匠都要在上面打印上自己的姓氏或是符号之类的印迹,以此扬口碑、闯名声。有铁匠的日子,每件农具都是在火里烧了,再这么一锤一锤地敲打出来的。一锤一锤地让大家感觉踏实,像挖地时印在田里的脚印一样。

烘炉、风箱、砧子,这些铁匠必备工具都在正对门口的位置。铁匠炉门上过年贴的对联上写的是:“炉内炼黄金,锤头生碧玉”,这是老铁匠的希望。

铁匠都对祖宗留下的技艺有敬畏之心。遵从老祖宗的规矩,砧子是永远都不能用脚踩或用屁股坐的。他们在上面打铁,那是他们的饭碗。

那时,只要铁匠生起火炉,堡里一整天就想起丁丁当当的打铁声。乡亲们会拿来废铁,包括姥姥,也会拿一块生锈的铁,找到老铁匠,让他打个锅铲什么的。活小,是不要工钱的,老铁匠利用空闲就能打成。

记得老铁匠常说,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一语道出了打铁这个行业的艰辛。无论春夏秋冬,他们都要围在火炉边干活,特别是到了夏日更为难熬。打铁的环境也艰苦,满屋黑黑的铁屑,一些小烫伤更为难免。可在叮叮当当的声音中过日子,他早已习惯,也乐在其中。

闲暇时老铁匠喜欢给娃娃们讲故事,由于年代太久了,我只能想起一个来:从前有个铁匠甚也不会,他收了个徒弟。徒弟看见甚也学不上就想走。他不想放他走,就说:“我还有绝招没教你呢?”徒弟问他:“甚绝招?”他说:“等我快死时再告诉你!”在他真的要死时,他跟徒弟说:“我的绝招是,烧红的铁千万不要用手拿。”

那时,得胜堡每个生产队都养有驴、马、牛。这些牲口是主要的生产及运输工具,人们出行、拉货、犁地全靠它们。牲口多了,给牲口钉掌子是铁匠炉的主要收入来源。

记得有一次,我到供销社买本。路过铁匠炉,看见正在钉马掌,我便驻足看起热闹来。钉马掌前,老铁匠先穿上一件能盖住自己膝盖的大围裙,把马凳等专用工具摆好。

铁匠炉门前有个门型的木架子,和现在的单杠类似。两侧是深埋在地里的两根十多公分粗细的木桩;上面是一根与桩子粗细一样的横梁,高度在两米左右。钉掌开始,把牲畜牵到架子里、把缰绳系在横梁上。缰绳要尽可能地短,几乎把马头吊起来,防止钉掌时牲畜的头摇来晃去。横梁的前后还各有一条固定好的十来公分宽的皮带,分别从牲畜的前腿后侧和后腿前侧穿过,用力勒紧。这时虽然牲畜的蹄子并没有离开地面,但它已经用不上力了。再烈性的牲畜,也只能束手就范,不能乱踢乱刨了。

老铁匠半蹲着,左手娴熟地抬起马腿放到帆布遮盖的大腿上;右手用钉锤先把旧马掌和钉子起掉。然后再用铲刀把马蹄上的老茧齐刷刷地铲下一块,再把新马掌放到马蹄创面上。如果不妥帖,则要在不平整的马蹄创面上又割又切又磨,直到修理切割的平平整整,才用马掌钉钉牢。最后还要用铲刀把铁掌外边的马掌边削净、削齐,才算完结。

儿时,我认为钉马掌是世间最残忍之事。将一匹驯良的马儿五花大绑在门字型木架中间,好端端的四只蹄子,被人强行钉上铁掌,犹如上刑。固定铁掌的钉子,足有一寸长。钉掌时,为了牢固。还要有意偏斜、把钉头从蹄子的外缘穿出来。然后再用锤子把露出的钉头砸弯。想一想,在你的指甲里插根针,惨痛!奇怪的是,那马并不显得有多么痛苦,我非常佩服马坚韧的毅力。

1958年雁北也大炼钢铁,村村点火、户户冒烟。堡子湾公社给得胜堡也下达了15顿钢铁的指标。没有那么多矿石与焦炭,咋能炼出那么多铁?堡里凡是与铁相关的器物全都上交了,还差的不是一星半点。最后那些丧心病狂的人们来到了铁匠铺,他们拿走了老铁匠为堡里的人打造的镰刀、锄头、菜刀、剪刀、门栓,还有杀猪刀……面对于这些人的行为强盗行为,他破口大骂:你们这些圪泡们真是损阴丧德,你们炼出铁来哇又为甚?这些都是成品,而且都有主家,你们拿走,我咋和人家交代?那些人根本不理睬他,他气急败坏操起大锤要和人家拼命,结果让人家按到在地,拧住胳膊可打了个灰。

老铁匠的心凉透了,他决计关门歇业。大队让他继续干,他说,我的胳膊已经被你们拧断了。现在穿衣裳,胳膊都擩不进袖筒,咋能打铁?堡子湾还有个铁匠炉,离这也就十来里,你们去那儿打哇,爷伺候不了你们啦。

老铁匠不会种地,队里让他去饲养院喂了牲口,铁头和他的弟弟石头则去新荣区煤矿挖了煤。平时弟兄俩出双入对,一天,只见铁蛋一个人回堡里来。人们感到奇怪,纷纷向他打问石头,铁头哽咽地说不出话。原来井下塌方,石头叫活埋了。工友们强烈要求矿上抢救,矿领导不同意,认为花销太大,不值得。还说“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于是错过了最佳救援时间。人们都挺难过,感觉心里疼。

老铁匠出身不好,文革时没少挨斗。那年,红卫兵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信息,说他民国期间给阎锡山的军队打过战刀,老铁匠不承认,百口莫辩,因此被整的死去活来。1966年八月份的一天,他遭到了红卫兵的吊打,遍体鳞伤,浑身血污。次日晨,人们发现铁匠铺的屋檐下挂着一个人,那人便是老铁匠。

至今得胜堡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起老铁匠都叹息,都说自从1958年再也没有听过铁匠炉的打铁声。虽然大同城里还有铁匠炉,但他们打铁的声音都不如老铁匠的好听。在他们看来老铁匠打铁的声音属于千古绝唱。

老铁匠姓“菅”,但人们都叫他老“管”。孩子们都叫他管大爷,他也答应。其实管大爷不老,那时也就四十来岁。由于每天烟熏火燎,蓬头垢面,所以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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