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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血仇到姻亲

1975年秋,我岳父二哥的三儿子长盛,带着他的新娘子进城来探望我岳父全家。长盛一口一个姐夫地叫我,十分亲热。相比之下,那个叫秀秀的弟妹却显得十分腼腆羞涩,独自坐在炕角低头不语。尽管她打扮不俗,还是遮不住乡下女孩的气质。岳母看她挺拘束,就拿出钱对长盛说:“你带秀秀去门口商店逛逛,顺便给秀秀选点东西。”他们一走开,岳父就开口骂:“犊子玩意儿,讨不起老婆了,找了个仇家的闺女,你说咱家怎么出了这么个败类?”我和妻子一时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岳母便从头讲起那恩怨的由来。

秀秀的爷爷与我妻子的爷爷,也就是长盛的爷爷,原本是吉林山河屯同一个村的人。民国十四年(1925年),两家都由吉林山河屯迁到黑龙江的齐齐哈尔。妻子的爷爷叫房香阁,是个中医郎中,医术高明,尤擅针灸和骨外伤。几年来,患者送的木匾、玻璃匾、铜匾挂满一屋子。秀秀的爷爷姓祁,跟他当学徒。

1940年,妻子的爷爷43岁,正当盛年,竟双目失明了。那时满洲国鼓励百姓迁往北满,许以减免地税及各项杂捐。为全家16口人的生计,爷爷将半生积蓄投到(松花)江北,买了70晌土地(15亩/晌)。那时土地很便宜。岳父弟兄仨,下地耕作,余下的土地租出,爷爷仍为乡亲诊脉治病。岳母念过国高,字又写得好,成为老人的助手,负责开方子、抓药。爷爷还打破世俗,将医术传授给儿媳(我的岳母)。他一生积攒的医书、验方也都由岳母保管和缮写。这时秀秀的爷爷已离开这里。由于跟爷爷学会了中药知识,他自己单独在外做起倒运中药材的生意,也发了一笔财,后因腰病,落下残疾,就听了爷爷的劝告,也置了40晌土地,由他的3个儿子耕管。可惜这哥仨全抽上大烟,好好一份家业,时间不长就全祸害光了。老爷子气死后,连下葬的寿材都让债主收去了,还是我妻子的爷爷出钱办理的后事。不久,祁家的老大、老二也先后病死。爷爷看在同乡份上,收留了祁三,并用中药帮他戒掉烟瘾,又租给他几亩地,并帮他盖了间土房,后来也娶上媳妇有了后。这祁三就是秀秀的父亲。

不久爷爷过世,三个儿子分了家。岳父继承了老爷子的医术,分家时就得8晌地。那时村子人均耕地是10亩多。1947年冬,村里开进了土改工作队。岳父家被定为富农,两个大伯被定为地主,祁三被定为雇农,还当上了农会主席。他私下对人说:“看咱多有眼光,我家那些地光复前不败光,今儿能当这农会主席吗?”

那年冬月,大户的土地已被分光,但家里还有金银手饰、元宝、散碎沙金、贵重衣物等物,于是掀起挖浮财运动。第一次动员会是在村公所开的,30多岁的徐队长操着一口山东腔讲话:“贫雇农同志们!马上行动起来,勇敢地向地主恶霸们清算吧!今天有共产党给你们撑腰,一切都由你们说了算,要让这帮地主恶霸们过去吃进去的今天全他娘的都给吐出来。”

岳父家三兄弟虽说分了家,但还在一起住。一天傍晚,祁三带着他的“棒子队”,背着套筒子枪,破门而入,将全家集中到大伯的正房里。这个房间只有南炕,地下宽敞。他们在房梁上垂下两根粗绳子,将大伯、二伯双手反背捆起,又将带来的粗缰绳、马辔子、皮鞭横七竖八地扔在地上。全家其他人全都被赶到炕上站立。

祁三发话了:“俗话说,船破还有三千钉,你家少说还有八千多。你们虽然交出了一点,但还差老鼻子了,今晚就是来挖的。怎么样二位,是让我们打出来,还是主动交出来?”两个伯父急忙哀求道:“祁主席,我们拿脑袋作担保,全交了,要说还有就是这屋子里的家什了。”“少废话,吊起来!”话音刚落就把他俩吊起,脚趾触地,像跳芭蕾舞,晃来晃去,然后用马鞭猛抽。二伯母跳下炕,扑向丈夫喊道:“打死我吧,用我的命来抵你们说的那些没影的事。”

这下激怒了祁三,命令手下人一顿棍棒,把二伯母打个半死。这些人虽是邻里乡亲,可变脸比脱裤子还快。全家人都下地跪成一圈求饶。然后他们满院子乱翻,各屋子乱挖,砸墙,敲地,足足折腾到天放亮,也没找出一点浮财。最后,他们将老爷子行医时患者送的牌匾统统抱走,全家人身上的棉衣裤都得脱下给人家。每家只留一套棉衣裤和一床被,其余东西,包括炕上的草席,全部家私都被拉走。

那年冬天,一大家人只好用蓝草现编成草衣穿上过冬,那套棉衣裤谁出门谁穿。挖浮财之后是扫堂子运动。让各屯的农会,互相到对方去扫,也就是再到外村逼打一番。实在扫不出什么,临走也不能空手,什么炕席、锅碗瓢盆、铁锅都揭走。大户都被扫得家徒四壁,最后遭殃的是中农。他们懊悔说,老鼠不吃,都给猫攒了。甚至贫雇农刚分的土改“胜利果实”也被扫个精光。

几天之后接着展开更加血腥的“刮骨斗争”,凡被认为是恶霸的地主都得打死。岳父所在的屯里抓起20多人,全关在村公所里。说这样也没完成上级规定的比例,就又抓进一批。这些人都是富农和上中农。两天后,乡政府所在地东山屯举行批斗宣判大会。大会开始了,先将定为恶霸地主的7个人五花大绑押上台来。第一个被批斗的是老茅头,伪满时是屯里的甲长(相当于村长),没有民愤。祁三冲台下喊道;“大伙说,对这个大汉奸恶霸地主该怎么办?”只听下面的农会积极分子们大喊:“打死!”马上就被拖到桦树林,由棒子队一顿乱棍打死。

第二、第三个都是由于平日小气抠门,得罪了一些人。三五个人一喊,当场也被打死。轮到大伯时,祁三先跳出来一个耳光扇去:“房老大,没想到你还有今天!”说完对着台下哭诉道:“康德(满洲国皇帝溥仪的年号)九年我在他家扛活,说我偷懒,被他父子俩捆起来灌辣椒水。对这个大恶霸,怎么办?”没想到台下死一般沉寂。稍待片刻,当年给老爷子当过长工的傅老爷子嘀咕着什么。徐队长立刻站起喊道:“你大点声说。”老头子吓得不敢吱声。这时他身旁一个叫大山的人站起来,大声说道:“老傅头说,那是他犯了大烟瘾,人家老东家让儿子帮助将他捆起来给他灌戒烟药。当初不是老爷子救了你,今天还有你咋呼的份?我说祁三呀,人的良心可不能让狗叼去!”徐队长听后马上问大家:“是这样吗?”台下一片呼应:“是这样!”“老房家地多不假,但从不欺压人。那老东家在世时可是个善人,给我们穷人看病都不收钱。”“放了这哥俩吧。”“饶了他们吧。”两个大伯被当场释放,捡条老命。祁三则灰头土脸一时下不来台。

对余下的两个地主的批斗根本拿不出实质性的罪状。对老李家的批斗,都冷场了半天。在徐队长一再鼓动下,秀秀妈站起大声说道:“康德八年夏天,是你家的大狸猫咬死了我家的母鸡,你硬是不认账,还把我赶出你家,大家说怎么办?”看来她今儿要替代丈夫主持大会了。徐队长一看这也端不上桌呀,就来了个新点子:“这账我看这么算吧,那母鸡已死6年了,按母鸡下蛋,蛋再孵化小鸡,鸡再下蛋……算满6年,折算出价钱让他赔偿。”

岳母的妹夫的哥哥是吞河人,伪满时也当过甲长,提前逃了。他们屯就拿岳母的妹夫出气,说他曾帮哥哥催过粮,将他列入死亡名单。这个人平日乐善好施,信佛念经,实在出不起粮的人家都是他代缴,深得村民尊敬,所以农会对他的执行分歧很大。他们屯子里没人肯下手,上级决定让我屯的祁三带人去执行。

回来后祁三对屯里人夸耀:“那姓果的小子对我说:‘看在老辈面子的份上求你瞅准了,一棒子解决,可别让我遭罪。’咱这手艺,只听咔嚓一声,那脑瓜子就开瓢了,痛快地送他上了路。现在他在九泉之下都得念我的好呢。”

听完岳母的讲述,我问道:“这俩孩子的家长都同意他们的婚事吗?”“都反对。他俩死活不分,婚礼也没办。今年春上他们自己就登记结婚了,搬出去单过。”说实在的,我挺佩服这一对敢于抗衡强大政治世俗的农村年轻人,特别是那个带有乡土气质、羞羞答答的秀秀。后来长盛和秀秀生了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先后考入齐齐哈尔大学和天津的一个大学。

(选自《黑五类忆旧》第八期,2010-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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