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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苦饭

吃忆苦饭,即吃模仿旧社会穷人饭食所烹制的食物。这是为了让学生、青年(工人、战士、机关职员等)不忘本,记住父辈在1949年以前遭受的苦难、满足于社会主义的幸福生活、增加对党的感恩思想。因此是学校、部队、单位有意识组织的一种政治教育活动。

这种灌输在我身上就很成功。直到现在,一提起旧社会,我脑子里立刻会呈现出这样一种景象:世界一片漆黑,没有一点亮光;人们都饿的奄奄一息;地主老财执鞭在街上行走,见穷人放狗就咬。

制作忆苦饭的材料因地制宜。有的是用麸子和玉米面混合后蒸窝头;有的是用烂菜叶、萝卜缨或野菜煮豆腐渣;有的是用麸子和白菜帮子熬糊糊。有的组织者为了达到逼真的效果,有意不放盐,甚至掺进树叶、草根。吃忆苦饭时还要请苦大仇深的老年人现身说法,说旧社会怎么穷、怎么受地主老财的剥削压迫、怎么牛马不如、怎么饥饿难挡,听得人们难过得直流泪。

那时,做忆苦饭有个标准。标准就是必须要难吃。对于做忆苦饭的人来说,除了旧社会是个标准以外,“三年自然灾害”也是一个标准。如果做得比“三年自然灾害”好吃,那就不是忆旧社会的苦了,是忆新社会的苦了。所以,忆苦饭不能做得比“三年自然灾害”的饭好吃,也不能做得与“三年自然灾害”的饭一样难吃,而要做得比“三年自然灾害”的饭更难吃。但是实际这一点上根本就不可能做到。

为什么忆苦饭不可能做得比“三年自然灾害”的饭更难吃呢,这是因为,“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城里人普遍都吃过糠、咽过菜。糠在“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是“康复粉”的主要成分,一般人还吃不上。必须全身浮肿了,医院里才配给。野菜,那三年大家也是普遍地吃。所以再往下,几乎没有可以吃的了。

所以,做忆苦饭的食材,即便已经在新社会被使用过了,但也尽可能选择粗的、老的、硬的、颜色不正的蔬菜;变质豆腐渣,麦麸和米糠。令人难堪的是,有时做忆苦饭的单位多了,有些食材一时还买不到。等淘腾到手,成本不比大米白面便宜。

还有,忆苦饭味道很难调。忆苦饭不能甜,最好苦;不能咸,可以淡(表示穷人盐都买不起);不能辣,应该酸;不能香,必须臭。吃香喝辣是地主老财的享受,酸臭意味着变质,变质的食物才表示苦难。但是,又有一个绝对的底线必须守住,就是忆苦饭无论多么难吃都不能吃出病来。因此有些单位吃忆苦饭前,还要提前给人们发放黄连素、痢特灵。

忆苦饭是不能不吃完的,不吃完,可能意味着不愿意接受忆苦思甜的教育。但也不能要求添加,要求添加就可能表示忆苦饭好吃。

忆苦饭不能吃得太快,也不能吃得太慢。吃得太快,就表示忆苦饭并不难以下咽;如果吃得太慢,忆苦饭难以下咽,就表示你没有阶级感情。如上所述,吃忆苦饭时的食量、进度、表情,都有讲究。

吃忆苦饭不能坐凳子,因为旧社会的劳动人民没有这种条件;忆苦饭不能有菜有汤,只能一锅煮,因为旧社会的劳动人民没有这么讲究。

吃忆苦饭的环境还要适宜。记得父亲单位那次忆苦,一进餐厅,就是一股酸腐的味道。抗战时就参加革命的党委书记说:这才是旧社会的味道!

1965年,我在中学读书时也吃过两顿忆苦饭。第一次是在学校礼堂里,凳子上的大木桶,袅袅地升起氤氲的蒸气,随之飘来怪异的气味。我们跟随老师排起几列纵队,等待碗中被这种食物盛满。

那天,盛粥的碗不知是在哪淘腾来的,黑漆燎光、碗口上净是豁子,跟要饭用的差不多。我们以班级为单位,聚拢在一块儿站着进食。碗里黄黄的、稠稠的半流质中搀杂着淡灰色的菜叶。老师教导我们必须大口地吞咽,我是皱着眉头的,觉得味道有点酸、喉咙有点痒、吞咽有点难、眼泪有点流出来。

天上布满星
月牙儿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伸
万恶的旧社会
穷人的血泪仇
千头万绪
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
止不住的辛酸泪
挂在胸
……

背景音乐在礼堂里回荡。

忆苦饭的组织者是我们的政治指导员。为使学生对新社会爱得更深、对旧社会恨得更透,他还把忆苦饭的做法向深层次扩展——在饭里加了沙子。他的理论根据是:忆苦饭愈难吃,产生对旧社会的恨就愈强烈。但这就苦了“会餐”的同学们,不掺沙子还能吞咽几口,掺了咯得牙齿蹦蹦响,疼得呲牙咧嘴的。他还强调“会餐”者,“吃时”面部要露出好看的笑容。

那天吃忆苦饭,开始时全班一片寂静。吃着吃着一个同学哭了起来。哦,是朱同学,他家三代单传,就这一个宝贝娃。老师以为有了教育效果,走到他跟前,启发他:“你是不是想到旧社会的苦啦?”朱同学还在哽咽:“不是,老师,我吃不进去啦。”全班哄堂大笑。

当党支部书记上台控诉旧社会时,人们捂着肚子急急地往厕所跑,一问,拉稀啦。

校长宣布忆苦饭结束时,他的裤裆也泄出一股发骚的液体。后来化验结果出来了,腹泻原因是糠变质所致,因此也没有怪罪那位出身不好的炊事员。

我们第二次吃忆苦饭是在北郊麻花板村。那天,班主任老师为了让我们体验解放前贫下中农的生活,一出市区就让我们拎着鞋光脚走路。本来只有两小时的路程,却走了三个多小时,到麻花板已过了晌午。队伍一停下来,同学们就个个东倒西歪地坐在了地上,脚有磨起泡的,也有被扎破的。大家刚才都把注意力放在走路上了,没觉得饿,一停下来,肚子就咕咕地叫了起来。

社员们早已接到了通知,大队的文艺宣传队还敲锣打鼓地欢迎我们。他们满以为城里的娃娃有多精神,可看到我们个个呲牙裂嘴、瘸不拉几、狼狈不堪的样子,都直摇头。一个大娘说:“忆苦就忆哇,叫孩子们光脚板走路,这不是作践人么!细皮嫩肉的,多叫人心疼!”

下午一点多了,还不开饭,这是老师有意安排的,要让我们尝尝挨饿的滋味。我们一位同学的亲戚是麻花板的,送来四五个玉米面大饼子。老师谢绝了,说:“同志,我们有纪律,这个大饼子坚决不能吃。”

大约有下午两点时,我们一百多名同学被领到大队部。队部很宽敞,能坐二百多人,房子的窗户都用玉米秸杆遮挡着,屋内一片昏暗,大概是想营造一个“暗无天日”的气氛吧。同学们坐好后,立即又唱起了“忆苦歌”。

情感“酝酿”的差不多了,社员们用水桶和大筐抬来了“忆苦饭”。水桶里盛的是麦麸子和米糠熬的稀粥,里面还掺着切碎了的苦菜。大筐里装的窝窝头,是用豆腐渣掺麦麸、米糠做的,“粗糙”得很,不用手掰就裂开了。

那天,学校还从村里请了一位老贫农,饭后给我们作忆苦思甜报告。记得那天他在报告中说:“那些年天寒地冻,我作为贫农的儿子身无御寒的衣裳,连双鞋都没有,远远看到一摊刚刚屙出的冒着热气的牛粪,冻急了的我便赶紧跑过去把小脚丫插进牛粪里取暖……”

他那时不管说啥,我们都信。要搁现在,八零后、九零后们一定会问:“那牛粪凉了以后呢?”“咋洗净脚丫子呢?”可那时是不会有人问的,想问也不敢问。

记得他还说:“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真是说到我们心里了,我们贫下中农过去就是这样同敌人对着干的。就拿我来说吧,解放前我一直替地主扛活,那地主看我卖力能吃苦,就想腐蚀拉拢我,要把他的侄女儿嫁给我。我心想敌人拥护的我就要反对,我就高低不答应地主,到现在我还是光棍一条。”

他还说:“当年俺爷爷被国军抓了壮丁,一去就是十年啊!等放回来时我大伯已经八岁了,姑姑六岁了,叔叔也三岁……我奶奶一个人养活这些人容易吗?不是多亏了共产党吗!”

那天他讲的第四件事是被狗咬:“我去地主的家门口要饭时,地主的大黑狗,不声不响,突然从侧前方像闪电一样伏着身子贴着地面,直奔我的下三路而来。我一瞬间就被那畜生叼住了腿肚子,稍一松口接着又是更深的撕咬,我的腿立时鲜血直流。地主的狗腿子看见非但不管,反而哈哈大笑。还是咱贫下中农心连心呀,是他们连吆喝带咋呼才把我从狗嘴里解脱。从此,我的左腿上留下了三个深深的狗牙印。”他撩起裤管让我们看小腿肚子上深深的伤疤,许多同学都流下了伤心的热泪。

但他讲的第五件事,竟然把欠了人家赌债被债主逼得无处藏身的故事作为“旧社会”的“苦”忆了出来,令台下的学生们都哄笑起来。从此,学校的领导们再也不敢叫这位老贫农来“忆苦”了。

我们后来去麻花板参加秋收,却听到了另外的说法,也是一个贫下中农悄悄告诉我们的:“你们别听他鬼嚼,他那是上嫖跳墙头,让人家的狗咬的。他也只能糊弄糊弄你们这些娃娃!”还有人又说:“除了他妈是女的,别的啥话也不能信他!”我们听得直咂舌。

要说那时的灌输或者曰洗脑的效果还真是行之有效,能够如此强烈而长久,以至于许多固定的语汇到现在我还能张口就来:“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出的是牛马力,吃的是猪狗食”“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地主一样狠”……

唉,思来忆去我竟然不知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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