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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传人

正如爱因斯坦悼念居里夫人之时所言:“第一流人物对于时代和历史进程的意义,在其道德品质方面,也许比单纯的才智成就方面还要大。即使是后者,它们取决于品格的程度,也远超过通常所认为的那样。”在我看来,胡适留给后世的遗产,“道德品质方面”也许远过于“才智成就方面”。能继承胡适的这些精神,便是。

吾友林建刚兄号称“胡适传人”,令我高山仰止。二十世纪的中国人,我最钦佩的便是胡适先生,并屡屡呼吁今人读胡适、学胡适,不过说起做他的传人,不免有些惶恐。胡适的学问与品行,只要承继鳞爪,足够我们受用终身。欲传其薪火,恐怕还得指望林兄这样的槃槃大才。拜读林兄所著《落日余晖:胡适先生晚年》,可见他的功力与心志,的确不负胡适传人之名。

这里且抛开林兄,单说胡适传人。在我看来,胡适属于“但开风气不为师”的典型。所谓不为师,不是说他从不传道授业解惑,而是指他虽为一代宗师,却不开宗立派;他的学问,亦无独门绝技,更无“三不传”云云的说法。这注定了他桃李满天下,却无衣钵传人。

“但开风气”之说,可以胡颂平《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的一段记述为证,这段对话还谈到了收徒弟的问题。1961年1月26日,胡颂平说:“先生学问的方面多,无论哪一方面的,给别人终生也研究不了。先生在此地看看天分高的青年,何妨多收几个徒弟,每一个徒弟交给他一方面的东西,自己来训练,将来每一方面都有一个徒弟能够继续下去。”胡适答道:“我的方面是多,但都是开山的工作,不能更进一步地研究。收徒弟,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年纪太轻了,什么都没有基础是不行的;太大了,记性也差了。”

胡适的同代学人,多重法脉传承。1919年春,刘师培病重,自觉时日无多,遂向黄侃感慨,仪征刘氏,经学世家,《左传》家学恐将断绝于他手上。黄侃听出了其言下之意,翌日,用红纸封了十块大洋,来到刘师培家,磕头拜师,成其关门弟子。其实二人年龄相差无几,算是同辈,黄侃一生疏狂不羁,傲视群雄,却为学问的传承,甘愿拜在刘师培门下,于是成就了中国近代学术史上的一段佳话。

胡适没有家学,自然不能像刘师培那样在意师承与传人。不过,揣度胡适的思想,他应该不会过于看重家学。他对学问,以及对人才的培植,一直持开放的态度。据其日记,1922年7月10日,他乘车去山东,看到蔡元培为汤尔和题写的扇面,是赵翼的三首白话绝句,内有一首云: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几百年。

胡适说:“我看了大惊喜:我生平不曾读瓯北诗,不料他有这种历史的见解!”

对于学问与人才,胡适看重的是“各领风骚”,他乐意后辈超越他,而非局促于他的辉光之下。与胡适同属中国近代自由主义谱系的殷海光曾夸口:“就纯粹的学术来说,我自问相当低能,丝毫没有贡献可言。就思想努力的进程而论,我则超过胡适至少一百年,超过唐(君毅)牟(宗三)至少三百年,超过钱穆至少五百年。”(《致卢鸿材》,1968年3月25日)假如胡适泉下有知,读到这些话,必定含笑。

抛开学问的传承,再来说胡适传人。金庸《倚天屠龙记》第九章,俞莲舟说,武当派创始人张三丰的衣钵传人,“首重心术,次重悟性”。悟性关乎武功,心术则关乎武学之士的本分,正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心术与悟性之说,用来论学,也许可以换作心志与资质。资质有高下,决定了一个学者的学术成就;心志有正邪,决定了一个学者的学术命运。

1953年12月1日上午,陈寅恪在家中口述了一份《对科学院的答复》,由弟子汪篯记录。其中谈及传人,言辞十分鲜明:“我要请的人,要带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不是这样,即不是我的学生。你(指汪篯)以前的看法是否和我相同我不知道,但现在不同了,你已不是我的学生了,所有周一良也好,王永兴也好,从我之说即是我的学生。否则即不是,将来我要带徒弟也是如此。”这里所强调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即可归结为一个学者的心志。陈寅恪将此作为择徒的第一标尺,正可见他的风骨。

胡适与陈寅恪一样,都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倡言者与践履者,终其一生,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而且,胡适还能更进一步,反思自由的边界以及自由与独立的关系。1946年10月10日,胡适出席在北大校长任上的第一个开学典礼,发表演说云:“你们大门上贴着欢迎我的标语,要求自由思想、自由研究,为什么我要你们独立,而不说自由呢?要知道自由是对外面的束缚而言,不受外面势力的限制与压迫,这一向是北大的精神。而独立是你们自己的事,不能独立,仍然是做奴隶。”这正是对陈寅恪十字真言的巩固与拓展。

我心中的胡适传人,不在传承其学识,而在传承其精神(当然这二者有时并不可分)。所谓胡适精神,包括他对自由的追寻与对容忍的强调,对证据的重视与对求证的审慎(“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他不仅呼吁努力,更讲究坚忍(“成功不必在我,而功力必不唐捐”,“怕什么真理无穷,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不仅主张宽容,更力求通达(“凡论一人,总须持平。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方是持平”);更可贵的是他的自省,如对“正义的火气”的警惕和批判……

这些观念,并非胡适所独有,然而,胡适以毕生一以贯之的知与行、跋涉与坚守,深化了它们的内涵,拓宽了它们的边界,使它们别开生面,甚至重睹天日。其中如“容忍比自由更重要”、“正义的火气”等,俨然构成了胡适的“家学”。

正如爱因斯坦悼念居里夫人之时所言:“第一流人物对于时代和历史进程的意义,在其道德品质方面,也许比单纯的才智成就方面还要大。即使是后者,它们取决于品格的程度,也远超过通常所认为的那样。”在我看来,胡适留给后世的遗产,“道德品质方面”也许远过于“才智成就方面”。能继承胡适的这些精神,便是胡适传人。

2014年1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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