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折了一根钻头

1958 年春天,劳动教养的走了,下煤窑的走了,去电机厂的也走了,几个留校右派在电工厂劳动,可是,不在一起干活,很少见面。有一天,在诚斋西边碰见牛继鸿,见他有些异样,问他出什么事了,他说,干活时弄折一根钻头(或是弄坏什么东西),老师说要开会(或是已经开过会了),不是局限于一根钻头,而是提高到“破坏”来认识。叙述时目光呆滞,平静。就在几天前,我在台钳上锯东西,不会用钢锯,折了几根锯条,受到老师指责。我无法解释,也不能解释,午休时,去五道口“暂安处”买回一盒锯条,放在台钳旁。“暂安处”有锯条,没看见卖钻头的,何况问题已经升级。这不是思想问题,不能随便认账。然而,不认账和不老实是一回事,听他叙述,我不知说什么好,似乎只是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也许没什么大事”。我和他不住同一寝室,不在一起干活,几天不见面是常事。不料,这次擦肩而过后,他正孤独地走向生命的尽头。

反右运动已经结束,政治结论已经定性,绝望不该发生在数月之后。1958 年初,寒假中,二号楼四层只剩下几个右派,没人管,没人安排。不记得是谁提议去校外捕鼠(也许是打麻雀?记不清了),几个人结伴而行,出西校门向北,都是另册中人,边走边聊。我和他的共同语言是京剧,隐隐约约记得先是说起“骂殿”,后来又说到旧时戏班跑码头,演员生活之艰辛。不记得有什么不正常情绪。距年初又过去两个月,应是更加麻木,习以为常。无缘无故,心情怎么会突然反复?大风大浪渐趋平静,可是,在他那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是否以为“渐趋平静”是假象,是错觉?他是为那根钻头偿命去了?

日本影片“砂器”,我没看过,据说,片名的寓意是,砂器在火上炖、煮、熬,似很结实,然而,磕碰一下便会碎成一堆砂片,生命之脆弱如同砂器。如果(生活中没有如果,现实总是和如果相反)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我能说几句宽慰他的话,当然,也只能是几句苍白无力的话,或许,在磕磕绊绊中,他能踉踉跄跄走出阴影,走到今天。回想起来,那时,他是那么孤单、无助。尽管我和他并无深交,毕竟,我们是同类,我不该走开。

四十五年前的事,记忆模糊,不连贯,我不能确定他是以年轻的生命抵偿那根钻头。可以确定的是:运动已经过去几个月,时间是1958 年春天,他在劳动中弄折一根钻头(?)说是要开会或是已经开过会,叙述时目光呆滞、平静。不久,风闻他已经去了,宿舍内如一池静水,没人议论。

校友聚会,我听说,当年,颐和园的工作人员在后山(那个年代,忙于学习,忙于工作,忙于政治运动,无暇想到旅游,颐和园后山不同于现在,“赅春园”、“澹宁堂”、“买卖街”尚未重建,都是废墟,空旷得几近荒凉),发现他时,仍挂在树上,面部已被乌鸦啄毁。根据校徽通知学校,死亡时间无法确定。牛君,来有生日,去无卒日。他来自苏北(?),家境清贫。

2003 年9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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