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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参考消息》

上世纪六十年代上初中时,就知道有一种报纸叫《参考消息》,专讲外国人对中国的评论。呼市五中只有两份,是书记及校长订的,其他人一律不能看。在我的眼里,这份小小的报纸充满了无限的神秘。以至于每天上午课间,我都会定时到收发室等邮差过来送报。借门房大爷分发报纸的空当,翻阅《参考消息》。只要有《参考消息》,就使劲看。不过,当时传达室的校工警惕性特别高,没等我看清楚,就把它迅速收起来了,还撵我出去。有时从窗外溜几眼《参考消息》的大标题,每看到一条重要的国际消息,都会激动不已。

那时不仅订阅《参考消息》有行政级别的限制,就连《红旗》杂志也仅限于共产党员及积极要求入党的同志。听说语文老师王德科想订阅一份《红旗》杂志,校长说,你这个伪职员还想削尖脑袋混入党内吗?气的王老师逼脸煞白,无言以对。

五中还有位出身不好的老师,竟然托在外地工作的儿子带《参考消息》给他看,文革时红卫兵为此义愤填膺:“你还想看《参考消息》!”“老实交待,是何居心!”他被批斗时,胸前挂着大牌子,站在高凳上,脸色灰白,汗如雨下。

听五舅说,1970年的一天,正在堡子湾公社小学教书的得胜堡村的返乡知青张新民,偶然发现公社供销社的柜台上摆着一份《参考消息》。这令他非常奇怪,趁着没人的功夫,看了个够。回校后,他向其他老师散布报纸上的消息,被人举报后,清除出公社小学,已经说就得一桩婚事也泡了汤。那时,散布《参考消息》上刊登的内容,一直被作为“泄露机密”甚至“政治问题”来处理的。

记得那时《参考消息》经常刊登外籍友好人士的访华观感。少数西方记者大饥荒时期在官方的安排下走访了中国的农村地区,参观了人民公社。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中国的饥荒根本没有西方描述的那么严重。50年底代后期和60年代初期曾三次访问中国的英国记者费利克斯·格林在1964年出版的《无知的帷幕》一书中说:1960年他走遍严格实施粮食配给的中国,却没看见挨饿的事。他认为美国传媒上勾画的景象并不真实,美国公众没有得到社会主义中国的正确资讯。1960年再次访问中国的美国作家斯诺,在1962年出版的《今日红色中国》一书中也谈到了大饥荒。他在书中说,中国的粮食危机并没有达到惊人的地步。

那些访华观感时有插图。记得安徽合肥有个逍遥津公园,湖里面漂着小船,穿着花衣服的女孩在那儿划船,商店里摆着丰盛的商品。足以证明,所谓大饥荒,是“帝修反”的“恶毒攻击”“造谣诬蔑”。

1965年国庆节后的一天下午,我去同学田林家小坐,田林悄悄地塞给我一份折得像豆腐干大小的报纸,并低声命令说:“到外面厕所里去看,看完赶紧拿回来还我!……”田林的父亲是内蒙古体委的教授,享受《参考消息》的待遇。我连连点头,然后慌慌张张地出门去寻厕所,就在我进入厕所的一瞬间,回头望去,田林还在远远地望着我。

厕所里似乎没有了往日那种令人掩鼻的气味。我见四下无人,悄悄将门掩上,然后解开裤带装模做样地蹲了下来。打开皱巴巴的报纸,“参考消息”四个字立即跳入我的眼帘,我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那天《参考消息》的头版全都是关于印度尼西亚“九三〇事件”的报道:翁东中校、艾地主席、纳苏蒂安,还有后来在印尼政坛上独撑乾坤32年之久的苏哈托将军,以及我那时已耳熟能详的苏加诺总统。

当时,在中国公开出版发行的媒体中,没有任何关于印尼最新局势的报道,这张不起眼的小报给我传达的信息如久旱之甘霖!

那天我整整蹲了半个小时。待到起身时,两腿不听使唤。不扶墙,已经站不起来了。

文革时,我在内蒙电建公司,那时工地办公室里就有《参考消息》。土建工地的工人都是大老粗,没人关心政治,工地领导也经常把《参考消息》随意乱扔,无疑给我创造了偷看的机会。不过看完总是很失望,都是赞扬文革及伟大领袖的,和“两报一刊”几乎没啥差别。例如,《参考消息》1966年7月5日新华社东京二日电:

“最近访问中国回国的日本扩大《人民中国》杂志积极分子代表团团员神宫寺敬,六月三十日在山梨县甲府市向中国记者发表谈话说,毛泽东思想不仅属于中国,而且是世界人民打倒美帝国主义、粉碎现代修正主义的巨大力量,是世界人民强有力的哲学理论武器。他这次访问中国的最大喜悦,是在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并在用字上狠下功夫方面得到了很大的启示。他说,我们一定要学习毛主席著作,只有学习毛泽东思想才能掌握真理。”

《参考消息》1966年9月20日开罗消息:

“最近一位非洲留学生被某个东欧国家的修正主义领导集团赶走了。他说,他之所以被取消留学生资格,‘罪名’是爱读毛主席的书。

“在他的尚未被解放的祖国,毛泽东著作被殖民当局列为禁书。但是他没想到,在一个自称是‘社会主义国家’里,阅读毛主席著作也是犯法的,也是要受惩罚的。

“这个非洲学生并不气馁。他说:‘如果你是革命者,你就得读毛主席著作,如果你不是革命者,你就不要读。要想使我们的斗争避免失败,就必须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

1970 年,《参考消息》曾报道,联合国秘书长达格·哈马舍尔德见到周恩来,叹其风貌说:“与周恩来相比,我们简直就是野蛮人。”达格·哈马舍尔德,瑞典人,1953年至1961年担任联合国秘书长。

那时的中国人并不妄自菲薄,半数中国人把西方人看成野蛮人或“洋鬼子”,理由很滑稽:西方人有体毛。

那时的《参考消息》经常有毛主席接见外宾的图片,经常陪同毛主席的俩女翻译跟孪生姊妹似的。都穿素色制服,都带眼镜,都齐耳短发,分不清谁是谁。突然一天,毛主席接见了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女,菲律宾第一夫人伊梅尔达。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肩膀上的大袖笼翘得很高很高。歪着身子和主席握手,姿态千娇百媚。当时,我不懂甚叫第一夫人,以为马克斯有很多夫人,大老婆是第一夫人,二老婆是第二夫人,以此类推。

以前人们误以为毛主席不懂外交礼仪,这次才知道,他老人家不仅懂,而且连在中国很少见的西方吻手礼,也能运用自如。见面寒暄时,毛主席对马科斯夫人突然行吻手礼,令这位夫人猝不及防。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翩若惊鸿。

后来,《参考消息》揭露马科斯夫人拥有几千双鞋,腐败透顶,我对她的仰慕也就一落千丈。

记得那年有条巴基斯坦的消息,有个叫叶海亚·汗的总统,1971年交出权力,被软禁,人民党创始人阿里·布托出任总统并恢复民主制度。叶海亚·汗最后因中风死在自家地下室的台阶上,我当时感觉挺惋惜,奇怪他身边为啥没人看护。

阿里·布托,过了几年又被齐亚·哈克推翻、关进监狱。释放后又被捕,要施以绞刑。《参考消息》连篇累牍地刊登各国政要的呼吁:不要绞死!不要绞死!中国更是大声疾呼:他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那些天,我也跟着特别地担心,寝食不安,但布托最终还是被处了绞刑。

七十年代初,《参考消息》上突然出现了个奇怪的名字,不但冗长,而且还相当地拗口——“安东尼奥尼”。那些年,出现在中国报刊上的外国人名不多,重重复复也就那么几个,比如,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及其弟弟宾努、恩维尔·霍查、齐奥塞斯库、英萨利、阿拉法特、勃烈日涅夫、朗诺·施里玛达,偶尔还有尼克松和基辛格。而这一回出现的这个新名字,既不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也不是中国人民的死对头,名字如此滑稽,实在令人难忘。

不久,《人民日报》上也出现了这个好笑的名字,而且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有一篇差不多占了整整一版的文章在批判他,题目叫《恶毒的用心,卑劣的手法——批判安东尼奥尼拍摄的题为〈中国〉的反华影片》。文中提到,“他挖空心思地拍摄坐茶楼、上饭馆、拉板车、逛大街的人们的各种表情,连小脚女人走路也不放过,甚至于穷极无聊地把擤鼻涕、上厕所也摄入镜头。”这让我十分地震惊,拍电影居然会拍“擤鼻涕、上厕所”,这是多么新奇的事啊!

这个家伙不好好拍电影,净拍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以达到污蔑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的目的。但我心里始终有一个疑问:这样的人咋就给放进来了呢?而且到处大张旗鼓地拍摄了一通,还让他给跑了,真可恨!

那时节,我就喜欢看电影,看一场电影比过节还开心。我甚至都不在乎是什么电影,只要是银幕上放出来的东西,我都照看不误,包括《怎样防治猪囊虫病》。唯独“反华电影”我还真没看过。

那时,我天天打听啥时上映这部反华影片,看完了好严肃批判。然而望眼欲穿,这部影片始终没在中国上映,非常失望。

那时,《参考消息》还经常披露,某国元首荒淫无度、某国元首贪污腐化、某国元首杀人越货;甚至还有的直接吃人,令人毛骨悚然。吃人的是中非总统叫博卡萨,专吃小孩儿。

从《参考消息》中,我知道了海外对我国重大事件的看法。我至今记得大陆开展“批林批孔”期间,孔子后裔孔德成先生在台湾表示——“孔子是批不倒的”!

那时,电视机在中国还是稀罕玩意儿。我在《参考消息》上看到关于世界杯的报道:某个国家的球迷因为本国球队输了球,气得把电视机从窗户扔到楼下。我好生嫉妒,也好生可惜。

还是在那时,《参考消息》说,苏联人民经济困难、物资匮乏,就连手纸也经常断货。世上还有专门用来擦屁股的纸?我非常新奇。

文革中,我只要有机会接触《参考消息》,便快速用笔摘录有关外电披露的资讯。一天,工地书记刘光玉为此郑重其事地找我说:小韩,你这样抄录《参考消息》要犯政治错误的。他还说:这不是我的个人意见,有人已经向公司“群专专政指挥部”报告了。我吓坏了,一时不寒而栗。因为那时真的发生过,越境叛逃人员被抓获后,身上搜出了大量的《参考消息》。为此中共中央还专门下发文件要求加强保密工作呢。

由于受了惊吓,从那时起,我便远离了《参考消息》。直到现在,我再也没看过《参考消息》,不知道现在那上面还说些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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