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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故事,人生一地碎片

严歌苓讲过一个‌‌“漂亮阿姨‌‌”的故事。

在那个遍地运动的疯狂时代,她最喜欢的一个漂亮阿姨,服安眠药自杀了。

在医院的走廊里,严歌苓看到那个阿姨被插满管赤裸着身体,只覆盖一层薄薄的被单。

一个电工围绕着走了几圈,把烟头故意掉落在被单上,再假装去抖落,为的是看到女人的裸体。

那一刻,她说她明白了人性的复杂。

她还讲她的初恋故事。

15岁,她还在军队,迎来人生第一场爱情。

是个比他大15岁的军官。部队禁止恋爱,两人便眉目传情。6个月里,她给他写了160封情书。

这个男友后来爱上了别人,他把严歌苓写的情书拿给她看。然后,她拿去交给了领导。严歌苓被领导叫去写检查。写完一遍,又被打回来重写:‌‌“写得不够细!要细节!‌‌”又重写,收到回复:‌‌“再细一点!挖掘思想根源!‌‌”

作家不用写自传,她的人生经历都在她的故事里。

她太会讲故事了,‌‌“漂亮阿姨‌‌”和初恋给她的体悟在她的作品里一次次上演,反思,成为她对人性的洞察。

‌‌“我在作品中的诉求均为艺术诉求而非政治诉求——虽然我写过中国历史上的一系列运动,写过这些运动给普通人命运带来的支配性改变,但在写作中,我的全部精力都集中于人性的探究,探究它的畸变之因,嬗迭之谜,并就此呈现人性的富饶与逼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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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严歌苓写了一个上世纪70年代部队文工团的故事,书的英文名字叫You Touched Me,中文名字叫《芳华》,后来改编成剧本,成了最近大热的电影。

看到自己喜欢的作家被刷屏,是一件开心事,在当下的电影商业里,这尤其不容易。

我被严歌苓吸引,是从《一个女人的史诗》开始,大概是2012年,然后连续地看过很多她的作品。也许不趁机写点什么,我多年的读书体验会流于无:除了她笔下爱恨与欲望质地密实引人入胜的女人们,还有做为一名女性,她本人的女人生活方法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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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华》和You Touched Me同样的故事内核,但严歌苓比冯小刚更残忍。

故事围绕一次touch 事件展开,写五个被‌‌“触摸事件‌‌”改变人生走向的主人公们,跨越40年的长度。

在电影里,‌‌“触摸事件‌‌”让主人公刘峰走下神坛,被批判,下放伐木连,在战争中失去曾触摸过林丁丁的一只胳膊。

他抱她的时候对她说,‌‌“我是爱你的‌‌”。

他的感情发酵在电影里有很浅的痕迹,他真的被神化了,但在书里,他对林丁丁的迷恋源于他做为人的‌‌“不高尚‌‌”的一面。

在一次形体课中,从林丁丁灯笼裤里掉出来的‌‌“一团被血泡槽的卫生纸‌‌”恰好落到了刘峰的脚前,‌‌“他是把那团血污看得最清楚的人,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该负某种责任。‌‌”

我想刘峰对林丁丁的迷恋可能就是从那个意外开始的,所以他的欲求是很生物的,不高尚的。但他对那追求的压制,一连几年的残酷压制,却是高尚的。他追求得很苦,就苦在这压制上。(第4章)

‌‌“我爱你‌‌”是高尚的,但‌‌“我爱你‌‌”的原因,不见得高尚,对‌‌“人性‌‌”的挖掘,也是严歌苓让我觉得深刻的地方。

也是一次托举事件,让另一个女人何小嫚惦记了刘峰一辈子。这个从小到大永远被作轻作践的人,当第一次被刘峰托举起来,他就爱上了这个善良过剩的人,她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来还他那份善意。

书里写到‌‌“她活了二十多岁,一路受伤到此刻,她的一路都是多么需要陪伴和慰藉,这她最明白。那天晚上,其实小嫚想告诉刘峰,从那次托举,他的两只手掌触碰了她的身体,她的腰,她就一直感激他。

他的触碰是轻柔的,是抚慰的,是知道受伤者疼痛的,是输送了私人同情的,因此也就绝不只是一个舞蹈的规定动作,他给她的,超出了规定动作许多许多。他把她搂抱起来,把她放置在肩膀上,这世界上,只有她的亲父亲那样扛过她……让她感到安全踏实,感到被宝贝着,感到,那一会儿她是娇贵的,是被人当掌上明珠的。‌‌”(第十二章)

严歌苓的残忍冯小刚轻描淡写地展开,就像不忍心苛责林丁丁的刘峰,他给了芳华最大的善意。

他没有提到刘峰是怎样在海南倒卖盗版书籍,和一个发廊妹一起生活,他爱她的身体,但心里一直惦念那个让他不幸的小林,没有说,他死于癌症。也没有提何小嫚和刘峰陪伴了几十年,但也只是陪伴。他的身体不爱她,他不愿‌‌“欺负‌‌”她。他睡在客厅的沙发床上。只是soulmate.

‌‌“小嫚终究没有跟刘峰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男女朋友。那个会爱的刘峰,在林丁丁喊救命的时候,就死了。‌‌”(第十五章)

电影也没有提林丁丁如愿嫁给一位将军儿子之后的生活。她被他全家嫌弃,离婚,再嫁快餐店老板,不被善待,被吃边角料的鸡翅尖,二度离婚。当了保姆,最后帮一个香港富豪看守空房子。这些,在电影里都没有提到,包括最后的一次见面,林丁丁‌‌“嗓门儿又大又毛躁,过去珠玉般的圆润喉咙完全没有了‌‌”。

郝淑雯出于嫉妒,明知那个男兵是穗子的意中人,却用主动钻蚊帐的方式赢取了胜利,拥抱、亲吻、上床,一个正和另我一个女人相爱的男人迅速倒戈,写得真是鲜活。

生活并没有善待谁,但是不被善待的过程却是因人而异,这样的故事让人觉得有嚼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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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每个人都会有故事罢,如果被打击,倒地,没有再起来,人生死于一场事故,但如果挣扎着再起来,就成了故事,所以活得长久而有韧性,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

而严歌苓最擅长写这样的女人。在《一个女人的史诗》里,她写中原寡妇王葡萄,从死人堆里背回公爹并藏匿了20年,战乱、天灾、人祸都挡不住她饱满的能量。在《金陵十三钗》写秦淮河风尘女赵玉墨,侠义血性。在《小姨多鹤》里写二战后被一户东北人家‌‌“论斤买来‌‌”传宗接代的日本媳妇竹内多鹤,坚强又温柔。在《陆犯焉识》里写让人掉下很多泪的痴情女子冯婉喻。

她的书很好读,是一种兼具语言和故事的双重好,语言真实甚至是朴质,故事千转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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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4月,严歌苓把初稿拿给冯小刚。当时,严歌苓将这本小说命名为《你触摸了我》,并提供了三个备选,分别为:《好儿好女》《青春作伴》《芳华》。

最后,冯小刚挑中了《芳华》。他说:‌‌“芳是芬芳、气味,华是缤纷的色彩,非常有青春和美好的气息,很符合记忆中的美的印象‌‌”,后又提到‌‌“活雷锋的触摸事件,太敏感,恐怕不过审‌‌”。

电影和书有很多的不同,这可能也是两个创作人风格、两种表现文体不同境遇的原因,所以没有什么高下。

有段时间里,我想看轻松的电影,于是接连看了很多冯小刚早期的电影,在晚饭时间,那样的故事,饱满而愉悦,有些许的惆怅,大段的北京话,下饭是刚刚好的。但是严歌苓是另外的风格,《陆犯焉识》是我唯一一本读到一半就再没读下去的书,太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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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上海女性,都偏爱写女人故事,但是在张爱玲、王安忆和严歌苓笔下的女性又有着隐约的不同,这多少和创作人的经历有关,只是揣测。

张爱玲有很悲的凉薄。

我要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等着你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张爱玲《半生缘》

一个女人,倘若得不到异性的爱,就也得不到同性的尊重,女人就是这点贱。——张爱玲《倾城之恋》

王安忆有冷静的旁观。

午后是一日里正过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声的等待,不耐和消沉相继而来,希望也是挣扎的希望。它是闺阁里的苍凉暮年,心都要老了,做人却还没开头似的。——《长恨歌》

严歌苓对女人的痛苦与坚持,倾注更多。

妻子悄悄问:‌‌“他回来了吗?‌‌”丈夫于是明白了,她打听的是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虽然她已经忘了他的名字叫陆焉识。‌‌“回来了。‌‌”丈夫悄悄地回答她。‌‌“还来得及吗?‌‌”妻子又问。‌‌“来得及的。他已经在路上了。‌‌”‌‌“哦。路很远的。‌‌”婉喻最后这句话是袒护她的焉识:就是焉识来不及赶到也不是他的错,是路太远。——《陆犯焉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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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浴》的结尾有句话:‌‌“不管什么时候,都做一个不凑合不打折不便宜不糟糕的好姑娘‌‌”,而做一个好姑娘,是要有底气的,以下的,也是我对一个59岁女人‌‌“生活底气‌‌”积攒过程的一点理解。

要舍得对自己狠

但凡达到自己所求的人,除了运气成分,就是拼命努力了,我不断从人们口中对称到这样的话。

严歌苓离婚之后,决定去美国读书,那是1988年,她30岁。那时的她也算是人们口中‌‌“不安分的女人‌‌”了。

‌‌“在餐馆洗盘子,两只胳膊都写满了英语单词,脑子里一刻不停地学习,把三本新概念背得滚瓜烂熟‌‌”。一年半时间托福考到577分,考到哥伦比亚大学。

读写作班时,老师要求写3页内容,她写6页。成为专业作家后,每天早上9点到下午3点,她雷打不动地坐在桌前写作。

拼了命努力,所以才有了如今的硕果累累。持有好莱坞专业证书的编剧,每年只要写出一个剧本就可以过上很好的生活。

要找到释放能量的渠道

她曾自述:严歌苓有一个能量,这个能量一定要有个正常的渠道释放出去,不释放它就要变成毁坏的能量,自毁或者是毁人。如果不写作,我是一个很麻烦的人,索幸她找到写作这条路,并一直坚持。

时至今日,她已创作了四五十部长短篇小说,半数被改编成了电影或电视剧。

要有独立生活的资本

对于想活得有尊严的我们尤其是女性而言,如果没有经济的独立,就不要抱怨依附于人的苦衷。

严歌苓不掩饰她对钱的喜好。‌‌“钱能让她更好地创作,使我能有一个体面的生活。如果生活很困窘的话,你会变得很虚弱,很容易受诱惑‌‌”。

我觉得我花的钱和我所享受的时间必须是自己挣来的,包括爱情,我并没有平白无故地得到什么。‌”

坏的经历好过没有

初恋的幻灭和离婚并非一件让人开心的事,但当她找到一条通往未来的途径,这些糟糕的经历都成就了一个更好的她。

所以,看得开一点,活得久一点,人生峰回路转。

最后,

愿我们不必太急,走过的路都有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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