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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勃如彗星划过

杜甫诗言“王杨卢骆当时体”,王者,勃也;唐初诗才,无出其右。系世家子弟,祖父王通,世称文中子,一代硕儒。宋人司马光为之作补传,今人陈寅恪慕其风范而曾怀河汾之志。王勃如此家学渊源,才惊天下可谓顺理成章。

有趣的是,出自官宦人家的杜甫儒里儒气,而硕儒之孙王勃,行文作诗,不带丝毫儒风儒雨,全然阳刚气派:“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要是让王勃看到杜甫的五百字咏怀,没准会哈哈大笑。

这是个得天独厚的天才。王勃的才气,底气,骨气,贵族气,不要说有唐一朝,即便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也屈指可数。李白虽然有才,但另外三气全无。杜甫的诗作是慢慢发光的,而王勃却一起笔就光芒四射。就连李商隐的日射风撼,在王勃的灿烂面前都不无黯然。

唐朝诗人有才华的不少,同时能写文章的也很多,但如王勃这般学富五车、并且少时就曾写出过指瑕十卷那样的学术著述的,不得不说绝无仅有。时人誉为神童。区区的说法是根器不凡,底气丰沛。

《新唐书》述王勃“属文,初不精思。先磨墨数升,则酣饮,引被覆面而卧,及寤,援笔成篇,不易一字。”《旧唐书·文苑传》引崔融语:“王勃文章宏逸,固非常流所及。”世人有说王勃诗文“壮而不虚,刚而能润,雕而不碎,按而弥坚”;乍闻此评,尤如故弄玄虚的废话;细品此番言说,仿佛在称道古希腊雕塑。由于太过完美,难以全璧。王勃短短一生著述颇丰,却大都失散。

勃于《上吏部裴侍郎启》有言:“君子以立言见志。遗雅背训,孟子不为;劝百讽一,扬雄所耻。苟非可以甄明大义,矫正末流,俗化资以兴衰,家国由其轻重,古人未尝留心也。”真是掷地有声,颇有祖风。当年王通曾以孔丘自诩,根本不把历代腐儒放在眼里。祖孙两个,一个无意中蔑视了孔家后裔孔颖达,一个以十卷《汉书指瑕》得罪了颜回不知多少代子嗣颜师古。而这孔、颜二公又恰好主修《隋史》,顺手就将王通埋入历史荒塚。一部《隋史》,查无王通其人。

王勃心高气傲,有言如是:“老当益壮,宁知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十七岁戏作《檄英王鸡文》于王侯斗鸡,无意间触痛了李唐王朝当年兄弟相残的神经,惹高宗震怒,因此丢官遭逐。后来朝廷一再征召,坚辞不受。此后又因作文述志,得罪了权臣裴行俭。

王勃像其祖王通一样,高标见嫉,难以见容于世。人生苦短,又坎坷多难。留给世人的教训似乎是:皇室是开不得玩笑的,权臣也是得罪不起的,圣人更是不可比肩平视的。此子二十七岁溺水而逝,权当被上苍一把收回。如此心气,如此才具,浊世不配。

杨炯在《王勃集序》中说王勃作诗为文乃有意于“思革其弊,用光志业”。不以为然。这像是后世韩愈的作为,而非王勃之相。王勃持才傲物,无意于领袖群伦。即便其祖王通河汾讲学也不过教书育人而已。王勃的人格特征是率性,有如西方大诗人拜伦,并且与拜伦一样的贵族气十足。全然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境界;开阔,高远,凌空飞翔,恣意人生。倘若再用其《九成宫东台山池赋并序》中的句子形容,那么便是“纤波成止水之源,拳石俨干霄之状”。至于其诗文的纵横天下,亦不过是“仆因夏日,滥奉清埃,敢抽南亩之才,聊叙东山之事云尔。”《滕王阁序》中的“三尺微命,一介书生”,与其说是谦恭修辞,不如说是书生自况。王勃也并非不知道自己的难与世容,“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并非仅仅感叹他人。

杜甫虽然性格志趣与王勃迥异,但对王勃的钦佩却溢于言表:“王杨卢骆当时体,轻簿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王勃如慧星划过,那片耀眼的光芒里不知有多少生前著述,化作了灰烬。

二〇一五年八月二日写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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