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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粮

自我有记忆后,家家户户都有一个买粮用的小本本。如果搬家了,就要换异地的粮本,不搬也要一年一换。那本本虽然不大,也不起眼,可那是一家人的命根子,没有它连饭都吃不上。

记得翻开粮本的第一页,就是一条毛主席的语录:“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不忙不闲时半干半稀……”有人认为这句话是现代版的“何不食肉糜?”比如在河南,树皮都被扒光了,哪里来的半干半稀?

那是在国家三年困难期间,人们吃不饱肚子,粮食比金子还金贵。城里人毕竟比农村人幸福,等你快要断顿时,下个月的供应粮又到期了。

依稀记得,清晨,还在迷迷糊糊中,我就被父亲的喊叫声惊醒。揉揉惺忪的睡眼,一丝梦境的回忆也没有了,因为今天要去买粮。

母亲在地上收拾面口袋、油瓶子,拿着粮本指指划划,啰啰嗦嗦地再三叮嘱我们要买的品种和数量。父亲总是不想听母亲在耳边的聒噪。痴痴地待了一会,叹口气,下地,去凉房推车子。于是我迷迷瞪瞪地跟在父亲的后面去买粮。

记得小学五年级后,我就担负了家里买粮的光荣任务。买粮的日子是每月的20号。那时供应粮的特点就是粗粮太多,粮店门口挂一小黑板,上面写着这个月份供应的品种、数量、价格。粮店的面积不大,迎门是一排齐腰高的柜子。里面分了若干格子,每个格子里放着不同品种的粮食,角落有供油的桶。

因为工资少的可怜,那时,无论是油或是粮食,价格十分便宜,且多年不变。玉米面9分钱一斤、标准粉一毛八一斤。那时的粮食多是陈粮,无质量而言,只要不霉变就行了。玉米面可真的不好吃,都是东北的马牙玉米,适合喂牲口。偶尔有点碎大米,也糙的很。

售粮的工作人员个个穿戴严谨。大褂、口罩、帽子全副武装,俨然像手术室的医护人员。粮站里粉尘弥漫,售粮的人除了眼球,其余的地方沾满了面粉。他们真的很辛苦,冬天好说些,夏天捂的好热。由于杂粮多,售货员一边称,一边唱着品名。加上店里的吆喝声、算盘珠的敲打声、人们的说话声,让不大的店面好不热闹。说句题外的话,那时的粮店售货员真牛呀,光是白面口袋上扫下来的面,就够他们吃的了。加上地上落下来的面,扫起来再卖了,就够他们发奖金了。真是一行有一行的优势、一行养一行人。

粮店里的营业员不过三、四个人,其中一位坐在里间,负责查验粮本、记录购买情况、收钱和粮票;外面两、三位售粮。售粮的过程是,根据购买的数量用带提梁的铁皮簸箕将粮食从粮柜里撮起放在秤上约好,这时顾客要把口袋套在漏斗上。售货员通常会问:“套好了没有?”得到肯定回答后,才把粮食倒在漏斗里。有时他觉得口袋不够大还要分几次倒,生怕把粮食洒出去。

买粮者接漏斗漏出的粮食,看起来简单,其实也需格外留意:一是,一定要揪紧袋口,否则粮食从漏斗里出来时的冲力,会使粮食和口袋一起掉落;二是,袋口要卡住漏斗,否则粮食特别是面粉,会从漏斗和袋口之间喷出来;三是,如果粮食较多,需要不断地轻轻晃动口袋,将袋子里的粮食墩瓷实,不至于溢出来。

我见过好几次粮食洒出来的情形,甚至几十斤粮食一大半折在外面。失手的有老人有小孩,也有不该出纰漏的中年人。一旦粮食洒在地上,售货员会把柜台里的笤帚簸箕递给顾客。我也洒过一回,不多。看着地下的面和泥土混在一起觉得恶心,就没要。

有时品种多,袋子带的不够,营业员会帮着从中间扎了一下,用一条口袋装两种面粉。

那会儿的食用油全是散装油。打油时,人们将油瓶放在龙头下面。服务员拧开注油的开关,轻轻地提起把手。待到金灿灿的食油缓慢地升到玻璃管子的顶头,再拧开另一个开关,并轻轻地按下把手,玻璃管子里的食油就进到瓶子里了。俗语说得好:“紧打酒,慢打油”。因为油走得慢,于是,在龙头下面耐心等待着最后一滴油的人,绝不是少数。

粮店里吵架的人也不少,每次去总能看见。你想,那么少的细粮,人们能不两两计较吗?那么杂的品种,能没称错的时候吗?那么庞杂的价格,且是到分到厘的,能不出错吗?

我来到粮店,一般是先到放粮的柜台前巡视一下,看看粮食是否新鲜,然后才去排队。如果粮食霉变那是不能买的,因为发霉的玉米面吃起来又苦又辣。

那时的人不够自觉。队开始还排的挺好,过不了多久,几十个买粮的人便挤成一团,接着就有身强体壮的人爬到人墙的顶上。这时谩骂声、哭喊声便接踵而至,身高不足一米五的我只好望洋兴叹。时间一长,我便总结出经验,利用自己身材小巧的特点,常常像条泥鳅一样从缝隙中钻进。有时,身体被大人们从各个方向挤压,好像被挤扁的气囊,马上就要爆炸。但我最终总能成功地把粮本从狭小的窗口递进去,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开票的阿姨要买什么粮。阿姨还算善良,每次都叮嘱周围的人,千万不要把这个孩子挤坏了。大人们在我出去时也每每让出一条生路,使我得以从人海中钻出。

有一个星期六,学校半天课。我一回家,母亲就让我去买粮。交给我一个面袋子、二十斤粮票,还有几块钱。还特意嘱咐我,千万别弄丢了。我走出家门,在去粮店的路上,玩心又起来了。把粮票和钱塞进面袋子里,一边走,一边转圈甩着面袋子,还蹦着跳着唱着。到了粮店,我伸手从面袋子里往外掏钱和粮票,没了,把粮票和钱甩丢了。卖粮的阿姨帮我把面袋子翻过来看,还是没有。我头上的汗水立刻流了下来,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阿姨说,快去来的路上找哇……我撒腿就往外跑,一路寻找,哪里还找得见?

那二十斤粮食是全家三口人一周的口粮,丢了,就意味着将近七八天全家人没粮吃了。那时候,丢掉二十斤粮食是天大的事情,我吓得不敢回家。母亲见我许久不回来,就让父亲到粮店找我。粮店的阿姨告诉了父亲事情的原由,父亲找到我的时候,我正蹲在一个小巷子里哭泣。看到父亲来了,我以为他会发火,甚至打我一顿。谁知父亲伸手把我拉起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拍拍我的脑袋,默默无语地拉着我往家里走去……那些天,家里一粒米也没有,全靠亲戚分别接济,送来点土豆和干菜,才把日子熬了过去。

我在小学念书时,数学题也常常和买粮有关。记得有一道题是:王大爷去粮站买米,粮站的陈叔叔错把一袋米少算了20千克,把另一袋米多算了3千克。合计卖给王大爷60千克米。王大爷实际购买了多少千克米?现在你能算出来吗?

我当时曾经想,这个王叔叔真是个糊涂蛋,卖了两笔粮就差了几十公斤,迟早会被开除的!

事情过去几十年了,父亲的那声叹息,深深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我曾经多次分析那声叹息,特别是我成为父亲后,更能体会到那声叹息的深意:有对我的无奈、有对生活的无奈、更多的是他对自己的无奈……

后来,我不知进过多少大饭店、吃过多少山珍海味,每当我看见剩下的满桌子菜肴,就非常心疼,尤其见不得丢掉主食。每当看见有浪费的现象,我会坚决制止,因为父亲的那声叹息永远留在我的耳边。

2011-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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