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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为玉碎

还有一个人叫朱亮,值得一记。

朱亮这个人到我们大圹圩农场很迟,时间大约是一九六五年春,他来到我们王台孜队,与我在一个班。

他已五十多岁,所以大家都喊他老朱亮。

他与我们这些二十多岁文革前的老知青,和后来在文革中下放的不到二十岁的新知青在一起干农活,很不协调。

他说着一口芜湖话,自称以前是教师。

他是怎么来到大圹圩农场的,他家中还有什么人,我们都不知道,他也绝口不提。

老朱亮中等偏矮身材,稀疏的头发整日介被他梳理的油光闪亮。

我们笑话他说,老朱啊,你头发梳得这样光亮,苍蝇爬在你头上都会滑下来呀。

他总是一笑了之。

老朱亮的衣服不论多旧,洗后他都要用热水缸将衣服熨烫得笔挺。即使是衣服上的补丁,都要补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他那一手针线活,比女人还棒。

而且,老朱亮干农活很内行。拔秧,插秧,割麦,割稻都十分利索、干净。即使是繁重的打田埂,挖沟,他干起来也不亚于年轻人。

有些没栽过秧的新来到农场的青年,不知道在大田里栽秧,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因为栽秧起头是有规律的,起头的人若是起的不对,逆风起行栽秧,秧苗就栽不整齐。

故栽秧起头,必须是顺风栽。

每看到新来的年轻人下地栽秧,不知道应该在什么地方起头栽秧时,老朱亮就会指导他们说:“栽秧起行莫问人,自己放屁自己闻。顺风栽秧才齐整,逆风栽秧丑死人。”

实乃经验之谈。

老朱亮为人和善,彬彬有礼,无论何时何地,见到任何人,他的脸上都是带着善意和微笑,亲切的与人点头打招呼、问好。

他知道很多典故、诗词、民歌以及历史故事。他讲究礼节,一举一动,文雅恭敬。在什么场合,都像个谦谦君子。

老朱亮也有诙谐的一面,偶然也会“损”一下,搞笑一下。

他曾经对蔬菜班的班长即兴吟过一幅对联,给我的印象特深。

联曰:架上黄瓜垂,地中芋叶卷。还说了个横批,叫“天设地造”。

老朱亮的学问,将文化程度不高的蔬菜班班长镇住了。

蔬菜班班长认为,用这个对联来描绘蔬菜班的菜园景色,简直是天才的神来之笔,因而对老朱亮佩服得五体投地。

由是,蔬菜班班长请人将这个对联,写成大标语贴在蔬菜班的篱笆棚子墙上,以示蔬菜班的生产在蒸蒸日上地发展。

我看到这个情景,几乎笑掉大牙。

我见到老朱亮,连呼你老朱亮真会坑人啊,蔬菜班的班长被你坑了还感激、敬佩你呢!

老朱亮央求我不要说穿,我自然点头答应。

但这个对联的原联不止我一人知道,后来蔬菜班班长听别人说了,原来这个对联的原联是:架上黄瓜垂似屌,地中芋叶卷如屄。

字不雅,原联如此,诸位原谅则个。

只把蔬菜班班长乐得连连喷饭。

一日,群众专政队突然宣布,老朱亮是个逃亡地主,是“刘少奇一类骗子”在我们连的代理人,并立即对其实行了无产阶级专政。

于是,喜欢整洁的老朱亮,衣袖上就多了一个带有羞辱性的、带有是阶级敌人标志性的白袖章。

老朱亮似乎对此有预感,他表现的很安然,并不觉得惊奇。

只是他去食堂打饭的时候,会避开人多的时间去,显然是不愿意见人。

如果他要是在这种情况下无奈在路上遇见人,他依然是微笑点头。只是在平时的谦和的表情里面,掺杂有几分卑谦。

为什么要专政他呢?

我们不知道他犯了什么法,也不知道他过去有什么罪恶。说来说去,就是他成分不好,参加工作时隐瞒了地主家庭成分。他履历表填的是上中农什么的,总之没老老实实填上是地主家庭出身。

可是,就这么点事,值得将人专政关押起来吗?

那时候是没地方讲理。

你要是一根筋,偏要跟人去讲理讲法,就是自取灭亡。

在斗争老朱亮的大会上,老朱亮依然不时地梳理着他那被人弄乱的头发,整理着被人弄乱的衣襟。

结果,他的习惯性小动作,被积极分子们斥为这是地主阶级贪图享受、喜欢虚荣的本性。

老朱亮对这种无限上纲的评判,只是恭敬地歉意一笑,并无不满地抵触。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老朱亮自尽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死了。

我以为,老朱亮是不甘受辱,宁为玉碎而死。

但他的死,就像死了一只小鸡子似地那样风平浪静,就像人们拍死一只蚊子、踩死一个蚂蚁那样无声无息。

他没有亲人给他收尸。

埋葬他遗体的时候,没有棺木,只将他用芦席包裹一下,软埋在荒草坡上。

坟坑在高邮湖畔大堤内侧荒芜的坡地上,那里是遍地衰草,也无人立碑做记号。

第二年,春风吹又生,人们连埋葬他的地点也找不到。

没有任何人对此负责。

没多久,无亲无故的老朱亮就被人们彻底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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