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母亲、记者、警察、律师,持续21年的洗冤之战(四)

聂树斌母亲张焕枝。摄:Wu Hao/端传媒

2016年6月,最高法宣布将重审聂案之后,端传媒记者来到了下聂村聂家,近距离观察和记录了聂家洗冤的“最后一役”,被聂树斌一案深刻改变的家庭和人生。从12月6日——最高法决定重审聂案半年。

听证会,最后一次对决

2015年4月28日,山东省高院复议庭就聂树斌案召开听证会。

会议连开11小时,直至深夜。山东省高院委托第三方邀请了各路代表15人,其中包括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人民法院监督员、“妇女代表”、“基层群众代表”出席了听证,此外山东省人民检察院也指派了2名检察员出席。

听证会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开始,先播放了一个多小时由河北政法系统准备的案件介绍录像,聂案的申诉人一一张焕枝、李树亭律师和陈光武律师却不在现场,而是被安排在一间只能看听证会现场视频直播的房间等待。这时,律师们发现录像的制作风格、内容布局乃至用辞,都有可能误导听证人员对案件的基本判断,开始觉得“局势不妙”。而听证会进行了半个多小时后,律师仍然不被允许进场。陈光武发火了,提着包就要走人,被张焕枝拦住。此后,山东高院给他们调换了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掐断了听证会的直播。

第二阶段,陈光武、李树亭终于可以入场。李树亭基于之前准备的材料,一一陈述在案卷中发现的问题和新搜集的关键证据。为了这一刻,他顶住了此前不停被谈话、暗示的种种压力。他曾一度担心自己的律师执照保不住,历年辛苦准备的证据也会用不上。所幸,听证会上,该说的、该陈述的,毕竟完整说了出来。

第三阶段,则是安排给聂树斌案原“办案机关”,包括河北省公安、检察、审判机关的人员依次发言。他们准备极其充分,对聂家代理律师提出的证据疑点,一一作出了反驳。

郑成月和张焕枝在家里聊天叙旧。摄:Wu Hao/端传媒

在听证会结束后,陈光武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忿忿地说,觉得“听证程序的设计非常不合理”,“从河北方面播放宣传片开始,又以河北方面对律师提出的问题进行回应后结束。前者容易让听证人员先入为主,后者则容易让听证人员轻信最后的解释”。

这场听证会,山东高院进行了微博直播,无数关注聂树斌案多年的网友紧跟着讨论议程,热议起案件细节。当走出会场的律师们发现网络舆论同样受议程设定的影响,开始偏向河北官方的引导时,情急之下,他们直接在网上公布了证据。

4月30日,陈光武公布了聂树斌被执行死刑的照片,以及其他有可能对舆论产生改变的案卷资料。5月4日,曾接受过张焕枝委托,但没有获得进入听证会的杨金柱律师,公开了自己从陈光武处拿到的聂树斌案的全部卷宗。杨金柱的这一冒险之举打破了聂案律师与山东高院签署的保密协议。由此,聂树斌案彻底进入了“全民断案”的状态。

即便如此,聂树斌案在山东高院还是被四次延长复查期限,从2015年6月到2016年6月,拖了足足又一年。直到2016年6月9日,消息传来:最高法院决定再审聂树斌案。6月20日,设于沈阳的最高法第二巡回法庭正式接手聂案。

2016年12月2日,在再审决定下达六个月后,最高人民法院做出再审终审判决,推翻1995年3月15日和4月25日,由河北省石家庄市中级人民法院和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作出的,对聂树斌故意杀人罪、强奸妇女罪的一审和终审死刑判决,判处聂树斌无罪。

尾声

河北下聂村依旧很穷,22年过去了,当年村里的人觉得接替老人去厂子里上班是最好的出路,现在壮劳力都去石家庄市里打工,留在村里的是老人孩子。

因为聂树斌,下聂村的乡亲十几年里常见记者。每到聂家的案子程序上有进展,一拨拨的记者们就来,因此也吸引了各路其它冤案的上访者,常年跟随守候。这些年来,记者们换了几茬,以前是拿着本子和录音笔来的,现在多是举着手机来拍直播。

等待最高法院终审判决的几天里,记者们挤满了聂家小院。

年轻人举着手机问聂树斌的父亲:“二十二年了,你怎么想的?”

聂学生慢慢地说:“聂母不容易。这么多年,不计代价要去讨个公道。多不容易啊,到河北高院,门难进,脸难看,案难办。”说着又要哭出来的模样。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了跟着媒体的常用词,对外称呼自己的妻子为“聂母”。

12月2日上午10点34分,一直紧张低头刷手机的人群突然喊出声音:“新华社发消息了,聂树斌再审无罪!”

被记者围住的聂学生一愣,哇地哭出来:“我盼了二十二年,这是迟到的结果,迟到的正义,迟到的公平!感谢习近平总书记!我们不用揹着杀人犯的罪名了!”

张焕枝与女儿聂树慧在家里。摄:Wu Hao/端传媒

聂树斌的姐姐聂淑慧拉着恸哭的老父亲的手,也大哭起来。平静了一下情绪,聂学生在女儿搀扶下,走到院子里凳子上坐定,说:“我要到坟上去,给我儿子带话,他平反了,不要再背黑锅了。我只想过普通人的平淡生活。”说一阵,又哭一阵。

此时,张焕枝和李树亭律师在设于沈阳的最高法第二巡回法庭,亲耳听到审判长胡云腾宣读出无罪判决书。妈妈失声哭出来:“我的儿子回不来了,我的儿子回不来了。”

宣判结束时,胡云腾告诉张焕枝,收到再审判决书两年之内,可以对河北省高院申请国家赔偿,并申请国家赔偿法律援助。

十几年来,张焕枝在记者们的眼里,逐渐不一样了。

马云龙记得第一次见到张焕枝,全家人都是“愁眉不展,低眉锁眼,在村子里抬不起头的样子”。现在,她眼神里有了半丝扬眉吐气的光彩,腰板也似乎直了起来。“当记者成群赶来,电视上一次次播他们家的时候,他们家的感觉已经变了。本来全家人在村里已经没有人搭理了,但是有一次张焕枝去石家庄高院申诉的时候,村里竟然有36个人,浩浩荡荡地陪着她,保护着她,声援她。这对她应该是很好的感觉,”马云龙说。

这个全国最知名的冤案,让张焕枝成了全国最著名的冤案上诉人,也因为公众的广泛关注,她在公检法系统的境遇越来越好。

这么多年来,她绝望,但从不批评制度,她始终不愿意相信是政府冤屈了她儿子。她总还是相信是某些坏人搞错了,她也总还是相信,政府会给树斌平反。

同样对政府抱着极大希望的,是前公安局长郑成月。最高院再审的消息传来,郑局很高兴,憋屈十几年了,终于扬眉吐气。随着多家媒体披露了郑成月在聂树斌王书金案中的“秘密重要作用”,以前很多不敢分享的信息,他也都敢说了。连之前多年谨慎回避的外媒,郑成月也不怎么避讳,开始接受采访。

“我郑成月还是一级警司,只要祖国呼唤我,我随时返回警察队伍去报效人民!”郑成月对记者这样说。

马云龙则没有这么兴奋。

聂树斌家门前。摄:Wu Hao/端传媒

郑成月、马云龙和张焕枝曾有个约定,等“树斌的案子平反那天”,三人要去村子里那棵标志性的大槐树底下合张影。12月2日,宣布聂树斌无罪这天,刚好是马云龙72岁的生日。

在平静等待聂案最终结果的日子里,马云龙和老母亲回到了海南的家里。聂案再审宣判的消息传出来的前二十天,他的微信账户突然被关掉了。马云龙说,听到聂树斌无罪的消息,他只想说四个字:“高兴、遗憾”。“为聂家高兴,这是他们应该得到的,是迟到的正义。可是,也极度遗憾。要追问这样一个证据如此确凿,错误如此明显的冤案,要用22年时间才平反,如此艰难!这就是中国法治。”

“我想问,22年前,河北法院系统,到底是谁决定错杀聂树斌?聂家申诉的12年来,我们始终与一股强大的阻力在斗争,一直有一股暗中的势力在阻止重审,这些人又是谁?必须追问这些问题。这些人,应不应该负责?!”

马云龙说,张焕枝给他安排了一个任务,要把这些年来关注聂案的记者,都请去下聂村聚聚。曾追踪过聂案的前《南方周末》的记者冯翔,在听到判决结果后,在朋友圈写道:“十年了,我们报导的记者换了一茬又一茬,绝大多数已经离开这个行业。这个赤裸裸探路司法不公与人性黑暗的案子,记录了我们的青春与理想,以及对这个国家的希望。又目送它们一步步化为灰烬。”

赵凌。摄:Wu Hao/端传媒

2014年,做了十几年政法记者的赵凌决定离开新闻行业,自己创业。2016年听到最高法院要重审的消息,赵凌对端传媒说,“我还是很悲观”。为什么在每一个可以纠错的环节上,都没守住,到了今天,多少人的命运因此而改变。而最后的结果几乎是“非常偶然的”。和事情的发生一样,“一个现任领导人的决心?太多的偶然性就影响了事情的反转。”

媒体、学者、律师,都是外围。“我们永远接触不到事件核心,永远不知道权力运行和博弈的秘密,生生死死的命运,谁为此负责?”赵凌说。

“河北高院坚决服从并执行最高法院的再审判决,谨向聂树斌的父母及其亲属表达诚挚的歉意,”12月2日,最高院判决出来大约40分钟后,河北高院在官方微博发布道歉声明。《新京报》记者把这则短短道歉声明念给聂淑慧听,问:“您接受他们的道歉吗?”

面对直播的镜头,聂淑慧低下头,扭过身,沉默。

声音

被告人聂树斌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犯强奸妇女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判处被告人聂树斌赔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丧葬费及其他费用贰千元整。判决生效后一个月内付清。

——石家庄市中级人民法院于1995年3月15日作出(1995)石刑初字第53号刑事附带民事判决

驳回被告人聂树斌及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康孟东的上诉;维持石家庄市中级人民法院(1995)石刑初字第53号刑事附带民事判决以故意杀人罪判处聂树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及原判决第(二)项赔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丧葬费及其他费用贰千元整。撤消石家庄市中级人民法院(1995)石刑初字第53号刑事附带民事判决对被告人聂树斌犯强奸妇女罪的量刑部分;上诉人聂树斌犯强奸妇女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与故意杀人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本判决为终审判决。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授权高级人民法院核准部分死刑案件的规定,本判决并为核准以故意杀人罪判处被告人聂树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以强奸妇女罪判处被告人聂树斌有期徒刑十五年,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的判决。

——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1995年4月25日作出(1995)冀刑一终字第129号刑事附带民事判决

原审认定聂树斌犯故意杀人罪、强奸妇女罪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撤销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1995)冀刑一终字第129号刑事附带民事判决和石家庄市中级人民法院(1995)石刑初字第53号刑事附带民事判决。原审被告人聂树斌无罪。本判决为终审判决。

——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2016)最高法刑再3号

原文

栏目: 
首页重点发表: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