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躲过“吃人”防空洞,还是丢了家

陈智碧住在十层的筒子楼里,楼顶就是天台,她常常在这里观望

犹明友告诉老人:‌‌“你怕他干撒子啊你怕,给你说,怕都不要怕。‌‌”陈智碧说她没有怕,上次电线烧坏,她去找街道办的人‌‌“你们再不给我弄好,我就去压马路了哦!‌‌”那方面回应:‌‌“你去压嘛!‌‌”

1

1939年,陈智碧跟随外婆逃难到重庆时,还只是一个10岁的女童。

陈智碧的身世,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一出生都没得妈老汉‌‌”。外婆平时靠帮河岸上拉船的纤夫补点衣服赚钱,而她就在傍晚去菜市场拣点别人不要的剩菜拿回来吃。

1941年仲夏,日军开始轰炸重庆。

她们住的地方后面有一条隧道,想躲进去就要‌‌“花三个硬洋买一个入洞证‌‌”。因为穷,陈智碧和外婆没能进去,等到周围有证的人都进去了,负责管理防空洞的人就把洞门锁上,自己躲到另外一个洞子里去。

结果那晚日军的飞机没有来,防空警报也没有解除,当然,洞门也没有开。洞内氧气稀薄,暑热难消,人数已经超出了上限,部分油灯渐渐熄灭,婴儿和小孩发出令人揪心的哭叫声。

第二天一早,陈智碧跟外婆从不牢靠的‌‌“蛮子洞‌‌”(能容纳两三人的小洞穴)里出来,看见周围的房子、商店的门,都不再有人开了。她说,‌‌“早上开始,从那个防空洞里面不断抬出尸体,尸体就扔在箩蔸里面。‌‌”

很多人全家都躲进去了,带着金项链和手镯,却‌‌“全家都死在那里面‌‌”。

重庆解放后,政府组织清理了这条隧道,加以维护并拓宽。后来,这条隧道就成为了重庆轨道交通一号线通行路线的一部分。

而这个陈智碧跟随外婆来到的地方,就是著名的重庆‌”十八梯‌‌“,真正象征着‌‌”老山城‌‌“的地方。在这里,她瞥见了一座城的变迁。

2

在重庆还没发展起来的时候,十八梯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有从农村来这里当棒棒讨生活的、有江湖术士、卖烧饼的、修脚的、性工作者……九十年代末到千禧年初,甚至能在十八梯的地上,看到吸毒者留下的针头。

十八梯地处渝中半岛的下半城,靠近长江,湿气较重,常年居住在这里的人隔三差五就要拔火罐。

那时候,常能看到的景象就是一个中年男人赤裸上身,坐在街边,背上贴满了木制的罐子,周围的人都围拢过来凑热闹。

当时的十八梯,最不缺的就是人和热闹。这里是一个‌‌”人满为患‌‌“的小型底层社会缩影。直到上世纪60年代,这里的户籍也是‌‌”只准出不准进‌‌“。

1997年重庆成为直辖市后,经济迅速腾飞,并逐渐发展成为西部的中心城市。而十八梯依旧老样子,只是小旅馆的价格从5元涨到了10元,理发店的招牌变得更加破旧了,地上多出了许多垃圾,一到夏天,水沟里就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味道。

可是与十八梯仅有一街之隔的解放碑,却已经发展成了重庆的中心,那里高楼大厦拔地而起。难以想象,十八梯在一个直辖市的中央商务区旁边,竟然风雨飘摇存在了百年。

而在这百年后,十八梯的命运也注定要被改写。

2010年7月28日,重庆政府正式启动了十八梯的拆迁工程。到2015年3月,就有超过95%的居民签订了安置补偿协议。2015年6月,十八梯原有的七千七百多户人家陆续搬走,只剩下零散的一百多户没有达成协议。

其中,就有陈智碧一家。

陈智碧从小没有父母,长大后也因为身体原因,没有生育能力。她从未婚嫁,隔壁的老邻居、中医刘强说她,‌‌”是个孤人,没得生‌‌“。

3

陈智碧确实是个‌‌”孤人‌‌“。她常常觉得‌‌”很孤单‌‌“,以至于觉得死都没有那么可怕了。

在十八梯居住的最后几个月里,陈智碧并没有因为‌‌”房子要拆了‌‌“而显得很焦躁。她已八十有余,每天无事可做,就只剩下锻炼身体和看电视。她每天早晨七点起床,去长江边的公园散步,跟她的那些老年朋友唠唠家常,跑跑步,扭扭腰。遇到不认识的人,也常常会热切地打招呼。

中午回到家,她会做好饭菜等待侄子陈勇。

陈勇在1997年搬来十八梯与陈智碧同住。他今年41岁,面相斯文,说话轻声细语。白天在小什字的一家保险公司做推销员,晚上在重庆儿童医院兼职做夜班保安。

陈勇的妻子和孩子都在合川老家生活,问他为什么要一天打两份工,他回答,‌‌”娃儿一个月上托儿所就是一千多,想减轻点家庭负担。‌‌“

陈智碧与侄子的吃食并不丰盛。一份吃了两天的空心菜,一碟还有几片肉的烧白,一锅蔬菜汤。仅此而已。

每天午饭过后,陈智碧都要躺在床上看会电视。那台电视机和隔壁厨房里的旧冰箱,是他们仅有的家电。

陈智碧住的房子是老式木制的吊脚楼,两层,加起来不到50平方米。进门便是一截狭窄的楼梯,客厅、饭厅和陈智碧的卧室是融为一体的。

屋顶很矮,一个成年人伸手便能摸到那颗唯一的白炽灯。床边摆放着许多的杂物,有过期的报纸和成捆的旧衣服。在电视机一旁的木桌上,挂着家里唯一的相框,里面有一张大的黑白相片,还有一些零散的登记照。

陈智碧家的大门,白天一直都是敞着的。门口是一个十平米左右的水泥坝子,坝子上有的两只猫,一公一母,是陈智碧捡回来的。上个月,刚刚生了一窝小猫。

‌‌”那些搬走了的,把猫儿丢下来,好可怜嘛‌‌“,她形容这些猫是‌‌”流浪者‌‌“。

坝子再靠外面,就是连通解放碑和十八梯的一条通道。这条梯坎上来往的人络绎不绝,陈智碧在家门口的床上休息,便能听到外面的行人脚步匆匆。

有一次,陈智碧躺在床上午睡,大门敞开,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得很大。百米之外的电视台已经开始动工了,挖掘机轰轰隆隆的声音传到了屋子里。她从梦中惊醒,‌‌”哪里想搬嘛,真的是一点都不想走啊‌‌“。

4

还有一部分人也不想走。在十八梯最后的日子里,没有搬走的住户依旧过着跟平常一样的生活。

陈智碧隔壁的老中医刘强每天都戴着圆框眼镜看报纸,屋内两张用来针灸按摩的床早就‌‌”无人问津‌‌“;再往上走,一对中年夫妇还在做着炒菜馆的生意,屋门前摆上三张桌子,时常会有来往的人坐下,点一份豆花,一碟烧白,一瓶老白干,坐下就吃上个把钟头。

不过,没有搬家的陈智碧,还是会遇到一些小麻烦。

一天早上起来,她打开电视,发现都是雪花屏,‌‌”又遭偷了‌‌“。陈勇上班回不来,便请来了他从前的同事犹明友来帮老人安装电视闭路线。

犹明友从对面小卖部里牵出来一根线,通过顶上纵横交错的电线接到陈智碧家里。‌‌”勒个房子垮是个时间问题‌‌“,犹明友一边在装电线一边自言自语。他体型微胖,看上去很憨厚。安装完毕,陈智碧留他下来吃晚饭。犹明友在厨房里一边洗脸一边告诉老人:‌‌”你怕他干撒子啊你怕,给你说,怕都不要怕,你在这个地方生存基本的东西还是要有。‌‌“

陈智碧说她没有怕,上次电线烧坏,她去找街道办的人‌‌”你们再不给我弄好,我就去压马路了哦!‌‌“那方面回应:‌‌”你去压嘛!‌‌“

在十八梯拆迁的中后期,火灾,电线、光缆被盗类似的事,时有发生。居民们都心照不宣——‌‌”就是那些拆迁办的人搞的鬼。‌‌“

陈智碧家门框上本应该挂门牌的地方,如今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前几个月街道办新发的门牌,又被偷了。

晚上陈勇去儿童医院上夜班了,陈智碧独自坐在自家门口的椅子上,会在昏暗的灯光里唱起歌。

六月末的重庆已有了闷热的迹象。一连下了几天的雨,将陈智碧家旁边无人居住的邻屋的房梁摧垮了。陈智碧拿着火钳,把掉落下来的砖瓦一块一块捡到桶里,再提出去倒掉。她想把房屋整修一遍,但又想到‌‌”住一天算一天的,不好整‌‌“。

门口这条梯坎白天来来往往的行人很多,但一到晚上就悄无声息。就在同一时间,与十八梯仅一街之隔的解放碑商圈却是夜夜笙歌,上演着一出出都市人纸醉金迷的故事。

此时中心商圈的繁华热闹,与过去十八梯的热闹不再相同。它有着吞噬周边的力量,以及势如破竹的速度。

周围的人都陆续搬走了,陈智碧一家两口依旧住在破败的屋子里。一天中午她散步回来,看到隔壁中医刘强的房子被强拆了,里面的瓶瓶罐罐都被砸了,‌‌”还以为失火了‌‌“。

面对这样的情况,陈智碧其实也想过搬走,但是条件一直没有谈好。据了解,十八梯片区拆迁安置的赔偿是不一样的。靠近较场口转盘的房子拆迁赔偿的价格较高,但在通往长江的这条人行道边上的房子,价格就相对偏低,再加安置房在九公里,(九公里属于重庆南郊的巴南,离陈勇上班的地方,来回要花上两三个小时通勤。)他们就更不愿意去了。

陈智碧说,‌‌”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习惯了,搬到那些高楼去,电梯我都坐不来‌‌“。

5

周围的邻居接二连三搬走之后,陈智碧就打算去做一个十八梯184号的门牌,‌‌”以后走了也算是留作纪念‌‌“。一周后,她杵着那把破旧的黑伞,拿着一块门牌号,颤颤巍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路上有人问她:‌‌”孃孃,你买的撒子哦?‌‌“她说‌‌”买的门牌,以前那个遭偷了,勒些贼娃子门牌都要偷。‌‌“回到家,陈智碧跑到屋内拿出了一盒生锈的钉子,又借来一把锤子,踩着木凳,把门牌号钉了上去。因为门框上太高,她只钉了靠下面的两个孔。

但这块门牌并没有保持太久,又‌‌”被丢‌‌“了。

那天早上,她杵着黑伞,走去公园散步。当时她似乎有着预感,带上了平时没有带的手机。‌‌”那个手机带起又重又不方便,但是那天我就带了‌‌“。

可她却不知道,那天离开十八梯的家,就是永别。

临近中午,陈智碧像往常一样从长江公园走回家,‌‌”我走到电视台的时候,来了一辆救护车,就把我架起上去了‌‌“。陈智碧预感到家里出事了,便告诉他们‌‌”让我下去,我要回家‌‌“,车上的人说:‌‌”不要回去了,你屋头的房子都没得了‌‌“。

‌‌”你让我回去看一下,我要回去‌‌“陈智碧仍旧坚持。

‌‌”你回去干撒子嘛,房子都消烂了,屋都进不到,东西都给你搬到九公里去了,你到那里去,我撒子都给你安排好了的‌‌“。陈智碧记不清楚到底是谁对她说的这些话。

陈智碧没能回到十八梯的家,她被拖上救护车,被人送到了九公里的安置房里。一并带去的,还有为她收拾好的几大包家当。那些人给陈智碧买了日常的洗漱用品,给她提了一箱牛奶,还把房间的床铺好。

‌‌”那些人把我还是照顾得很周到‌‌“。

当晚,她一个人呆在陌生的房子里,待陈勇下班后,拿起手机跟他通了一次电话‌‌”我给你说,你回去不到了,屋都没得了‌‌“。

第二天一早,陈智碧一个人从九公里的安置小区走出来,因为不识路,她问了好多次,走过了三条大马路。‌‌”那个小区的车站,比走解放碑还要远‌‌“。

十八梯184号的房子被拆后,周围砌起了水泥墙。想起家里有些东西还没有拿,陈智碧便找来一个‌‌”棒棒‌‌“。

她把泡菜坛子拿出来一看,都长花了。还有许多照片都弄丢了。那些照片都是来来往往的旅人给她拍的。

他们所有的家什都被搬到了九公里,陈勇计划着把这些东西再搬到和平路租的房子里去。因为那里离他工作的地方很近。

八月份的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一点都不吝啬地把阳光分享给这座城市的人。陈勇花钱叫来一辆面包车,把东西拉到了和平路。因为住在十层,东西太多不好搬,即使是从半中拦腰的斜坡上去,也要爬六层。

于是陈智碧跟她的侄子,一人背着一个大包裹,爬上了斜坡,又爬了六层楼,来来回回很多次。

在那个炎热的夏天,陈智碧正式告别了她的十八梯184号。

后记:

现在,陈智碧睡午觉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房子被拆,那些挖掘机施工时发出的刺耳噪音,也听不见了。

十八梯拆迁完成后,重新修建的十八梯片区将与解放碑的‌‌”十字金街‌‌“紧密相连,会有新地标拔地而起。而处于凤凰台旁边的原法国领事馆旧址处,将建造一个‌‌”十八梯博物馆‌‌“。

十八梯184号门口的这条通道将会被保留下来,只是原有的房屋、居民都不见了。

如今,在十八梯的观景台上,依然有许多人来来往往。坐在树下休息的人,成堆地打着扑克,喝着盖碗茶,还有聚集于此的山城‌‌”棒棒军‌”、卖狗皮膏药的、卖自拍杆的、卖手机壳的……

十八梯依旧不缺热闹,只是那些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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