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我继父关系一直不好。本来关系一般,但国中时有次他发怒动手打我,嫌我拿白眼瞪他,竟然用手指头戳我眼睛。我的眼睛因而受损,因为下过这样的狠手,所以我一直恨他,恨到大学毕业。
一、
因为入行早,大学毕业后不到三四年(约莫是我24 岁那年),我就起了想开影视公司的心。
主要原因,刚好碰上台湾政府成立了“公共电视”,对外徵案,我利用闲暇时间,写了本子,弄了个案子,很快地通过。有案子了,我就能作老板了,谁还看人脸色?领人薪水呀?於是我一边找办公室,一边徵员工,一边申请公司执照。
那时口袋里只有四万八千元台币,公视给我的第一个案子,就破九百万台币。
九零年代,那是笔不小的大钱,我很得意地,被通知去电视台签约。
公视的总经理跟我说:“小游,我们都知道你,你在圈子里久了,也能叫人信任。只是你的公司实在是太新了,成立不到两个月,这戏一签要付你15%的签约金,大家都怕你违约……。”
喔。(我心一紧,坏了,心想这案子八成黄了。)
“不过,我们帮你想了个办法……。”
啥办法?
原来公视要我去中央银行,买一张15 万台币的“本票”作为抵押。在台湾,“本票”和“支票”不同,支票跳了就跳了,大不了债信有污点。其实後果不大。但“本票”有“法律”效应,若是违约,是要负“刑事责任”,立马去坐牢的。
我满口答应。
心想,十五万是个屁钱,随便凑凑就有。
於是打通电话。
我操,出乎我的意料,最有钱的一个铁哥们,竟然不愿意借我钱。我那时瞅著一個姓陈的高中同学,他家是台北大富豪,祖辈开的煤矿是从清朝末年刘铭传手上立的家业,一路开到日据,开到民国來的,此君有钱到啥程度?台北西门町烧过一家(仁爱)百货公司,烧过一家(忘了名字的)电影院,都是他家开的。
包括他家煤矿出事故,死一堆人(海山煤矿灾变),也是他家的。
换言之,光他家产业出事,在繁体中文维基上都能找到三条纪录。不说别的,此君读大学坐的“雪铁龙”轿车,停车时避震器会泄气,车身会降下那种,在台湾屈指可数(因为没进口,也没代理。)
十五万,大概就是雪铁龙几根避震器的钱吧?……结果呢,十五万也不借。
我那时还在中影上班,外面偷偷开公司,不敢叫人知道,所以也不能跟圈内大哥伸手(其实要了,可我师父是个艺术片导演,穷得跟鬼一样)……。时间紧迫,只有三天时间,真没办法了,只好跟我继父开口。
把事情缘由说清了,然后加一句,“爸,你钱不借我,也没关系,但别跟我妈说。”
二、
我妈个性很倔,我姐结婚时,我妈说了,你要离婚,绝不要回家来,自己的人生自已负责。同样,我到社会工作,我妈更狠,你要工作不行了?没钱吃饭,去路边要饭去,不准回家要钱。
我跟我继父说,我可以拿公视的合约底本给你看,真的是签约要用,不是借钱过日子。
“我想想办法吧。”,继父不置可否。
好吧。我心想没戏,於是打了一圈电话,约了几个哥们第二天见面,其实都是穷光蛋,想说死缠滥打,硬逼大家出血,这个借一点,那个借一点,只能蚂蚁搬大象了。“找上班族借钱作生意”的可笑行径,这辈子就打过这么一次主意,委实是无路可走矣。
结果,第二天,清晨五点钟,我睡在办公室里,电话突然响了。
继父打来了,约我到台北火车站见面。这么早?我骑著机车去了。
只见火车站前,我继父穿著早上晨练的运动服,T 恤加短裤,黑袜加白鞋,样子丑极了,头上还戴著可笑的鸭舌帽(只有帽缘,没帽子本体的那种),一把汗,我还没开口,继父打开肚子上别著的小腰包,从里面掏出了十五万。
“够不?”
够了够了。
“你别跟你妈说,我是早上骗她出来运动,偷偷带钱,从新竹坐火车上来的。”
啊?
“你要说了,我一定没日子好过,真的一定把你嘴闭上。”
我想著要不要写字据啥的?借钱,得说还钱时间吧?正打算开口,我继父不让我说话。
“废话不多说,我得赶火车回去,还得去市场买菜呢。你妈鬼灵鬼精,小心叫她看出门道。”
转身走了。
头也不回。
三、
多年后,我继父过世了。
死前我们才知道,继父得了严重的帕金森症,而且病史长达二十多年不止。
帕金森症的第一特徵,就是“面无表情”。
我想到我继父对我们姐弟从来不假辞色,面部总是恶狠狠,其实呢,那都是病徵的一种。他其实不是冷面无情呀,我想起了,即使那天早上,他一头汗赶到台北给我送15 万,脸上也是连个表情都没有。
也不愁,也不笑,就是面无表情。
多年后,继父过世,我盯著傧仪馆的工人封棺材钉,突然看见老父一脸温和的笑容。那样的表情我几十年没见过了,好像小时候曾有过的,长大后再没见到过的,熟悉又陌生的笑容。
笑的暖吱吱,好像责任都完成了一般,松一口气似的,笑著,棺材盖上。
继父过世多日,见他笑的开心,我才第一次惊觉“我操,我没爸爸了”。
以后再没人能借那15 万了,二十多年前那天早上,我早该流下的眼泪,突然夺目而出。
迟了二十多年,我才在继父的棺材前,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