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大德寺瑞峯院的前田禅师
柏杨先生的《丑陋的中国人》一书中，收录过一篇“臭鞋大阵”，说“其他地方所没有，惟独台湾特有的，就是‘臭鞋大阵’。不管去谁家，都要攻破臭鞋大阵，才能登堂入室。上得楼梯之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每家门口，都堆满了臭鞋。”
我还是在学生时代读的《丑陋的中国人》。多少年前的往事了。柏杨先生文章中所描述的“臭鞋大阵”，说的是台湾人进门前要先脱鞋。传统的中国民居，进门并不需脱鞋。进门脱鞋，这是日本人的习惯。因此，“臭鞋大阵”很有可能是日本殖民台湾的结果。当然，现在许多中国人也开始入室脱鞋换鞋了，但这应该是近二、三十年来才出现的一个生活习惯转变，在过去是没有的。入室脱鞋这个习惯，并非中国人传统的土特产。
但日本人是有这个入室脱鞋的传统习惯的。因为日本的传统民居，室内铺满了用蔺草编织的草席，日本人称“榻榻米”。坚硬的木屐不适合在榻榻米上踩来踩去，为保护榻榻米，也为保持室内清洁，休息双足，于是日本人都在玄关处入室脱鞋。
日本建筑中，将大门出入口称为“玄关”。“玄”最早出现在老子的《道德经》—“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但作为日文的“玄关”一词，最早则源自禅宗。据说禅宗创始人达摩祖师当年传授禅法时，最早时将梵文的dhayāna翻译成“玄”，后来才被翻译成“禅”。因此在禅宗中，禅寺的书院入口处被称为“玄关”。书院是修习禅宗的人做学问的地方，因此，“玄关”的意思，便是指进入禅学的入口。
禅宗在日本被认为是属于武士的宗教。因为日本的武将们不仅信仰禅宗，并从中世纪的室町时代开始，就模仿禅寺的式样建造住宅。既然模仿禅寺，武士们的家当然也就都有了“玄关”。后来一般民众建住宅时，也开始纷纷效仿。如此一来，变成家家户户都有了“玄关”。这样一直发展到明治时代，“玄关”便正式成为建筑物出入口的通用称呼。
既然入室前必须在玄关脱鞋，而这“玄关”又来头不小。因此，注重传统习俗、神经纤细的日本人，对于如何在玄关脱鞋便有许多讲究。看一个人是否有教养，又或看一个小孩子家教是否严格，观察他们如何脱鞋便可心中有数。家教严格的日本孩子，无论在何处脱鞋，一双鞋子必然是鞋跟朝内、整整齐齐并排摆放在玄关一角的。从不会东一只、西一只毫无纪律地散落在玄关的地板上---那是非常失礼的事。
几年前，我曾经参加过日本一所私立中学的开学典礼，日本的中小学，进入教学楼都是必须脱鞋换鞋的，在开学典礼的会场外，200多名初中一年级新生的200多双黑皮鞋，一双挨一双地排成长长的队列，且队形整齐有序，宛如训练有素的鞋子大军，丝毫没有凌乱之感。令人由衷赞叹。
再说禅寺的玄关。日本的禅寺，对于入室如何脱鞋，是有种种讲究的。例如京都的大德寺。大德寺是日本著名的禅林，日本的国民作家司马辽太郎，就曾在他的一本随笔集里，介绍过京都大德寺对如何脱鞋放鞋，都特别的“五月蝇”（日文发音“うるさい”，原意指很吵闹，这儿指对某事的讲究或苛求）。
司马辽太郎为此还特别举了一个例子。说：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战败国日本被以美国为首的战胜国接管了，作为胜利者，美国军官成了日本的主人，某日，美国驻军的将校夫人一行，到大德寺参观游览。日本的寺院，进门都是必须要脱鞋的。在大德寺的孤蓬庵，将校夫人们因脱下的高跟鞋摆放不够整齐，被孤蓬庵的和尚当头怒喝……。司马辽太郎因此在文章里写：在当时，敢朝进驻的胜利者美国人当头怒喝的，恐怕也只有孤蓬庵的和尚了吧。
当时年轻的司马辽太郎是专门负责采写京都“社寺新闻”的记者，经常往来京都的寺院各处。因为听说过上面的典故，司马辽太郎每次去大德寺都非常谨慎，没什么事从不随便进门，很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被大德寺的和尚们给教训了。
司马辽太郎大人的谨慎绝对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就连我这样对于日常细节不敢掉以轻心的人，也曾被大德寺的老禅师给教训过一顿。
那是我第一次去大德寺的时候。在大德寺的瑞峯院玄关处，我脱下鞋子，整整齐齐地摆放到鞋柜里，想要抬腿走进禅院时，却被端坐在玄关一角的老禅师叫住了：
“御嬢様，请留步。”
老禅师使用称呼女性时的专用敬语，客客气气地要求我将自己的鞋子重新摆放一遍。
我当时回头看了看老禅师，心中大惑不解：我的鞋子摆放得可是非常整齐呀？
见我迷惑，正手持毛笔在写着什么的老禅师，缓缓放下手中握着的笔，一字一句道：“禅院是武士修行之处，武士的背部，岂能暴露于人？若将鞋子比作人，那鞋子的后跟，也便相当于人的背部。在武士的禅院，怎能将鞋后跟暴露于外呢？”老禅师语音圆润，似有透破之力，且又说得如此正当在理，令我顿时心中大感惭愧。当即小心翼翼地听从吩咐，将已经放入鞋柜的鞋子，拿出来鞋跟朝内地重新摆放了一遍。
我就这样认识了前田老禅师，并从此牢记住进入禅院时的脱鞋规矩。对于没有“脱鞋传统”的国家或地区而言，如何脱鞋如何放鞋之类，实属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于拥有“脱鞋传统”的日本人来说，通过一双鞋子，却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教养与品格。因为，有一首日文短诗，是这样写的：
整理好你的鞋子
也就整理好了一份心情
整理好了一份心情
也就整理好了你的鞋子
脱鞋的时候
整齐地摆放好
穿鞋的时候
才不会心乱
如果有谁
将鞋子放乱了
请悄悄地
帮他摆放整齐吧
这样
这个世上人们的心
也一定会变得平静祥和
一个人的教养与品格，并不是一堆可以记忆的知识，它们并不朗朗上口。它们通常只是体现在如何摆放好一双鞋子这类日常生活中为常人所疏忽的细节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