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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金树银叶的绝望森林

五代·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暂歇”段(宋摹本)

文青的奢靡

宋齐梁陈在历史上被称为“南朝”,它们延续了一百七十年。在这个时代开始的时候,还有一股孔子说的“南方之强与”的精气神,第一位皇帝刘裕万里远征,平南燕,灭后秦,北方君主谈之色变。到了最后一位皇帝陈后主,则和妃子们绑在一起藏到井里,让北方军队像捞王八一样捞出来。一百七十年间,阴柔奢靡渐次荡尽南朝豪气,而且其影响不限于一朝一代。顾炎武是明末人,他在《日知录》里说,南方的士人,轻薄奢侈,这是梁陈诸帝的遗风;北方的士人,斗狠劫杀,这是安史之乱的遗风啊。

顾炎武这话挺武断,而且有点地域歧视的色彩,大家不可全信。但南朝确实是社会风气的一个转楔点,而且它的奢靡和以往朝代都不太一样。它有强烈的文青味道,带点小家子气,带点颓废,又渗透出一种独特的美感。

小家子气这个是没办法。南朝是小朝廷,人口和国力都不能和汉唐相比,还要在北方维持一条横贯中国的战线,资源有限,自然就少了汉唐那份大开大合的气象。但是它的精细雅致多少弥补了这个缺点。比方说,房子要大,但不能一味大;庄园要气派,但不能一味气派,关键要和谐,要有自然的美感。泉流池沼和山石林木要错落有致,精巧搭配,最好能给人出尘之感。这种小资情怀是秦汉人难以想象的。当时财主诗人谢灵运这么描写自己的家:“栈道倾亏,蹬阁连卷。复有水径,缭绕回圆。弥弥平湖,泓泓澄渊。”洋洋洒洒一篇《山居赋》,读下来感觉他简直就是在家里给自己修了个九寨沟。在这个豪华庄园里,谢灵运深深地思考着富贵是多么的无聊,知足是多么的可贵,从而领悟出安贫乐道乃快乐之本的道理。

官员的奢靡也带有浓郁的文青气。梁朝的刺史羊侃到外地去,把船连起来修成水上书斋,船上到处镶嵌着锦绣珠玉,璀璨夺目。船上摆好屏风,陈列着乐者歌女,乘着潮水解开缆绳,面对水波置下酒席。涛声如咽,歌音浩渺,两岸观者拥堵,确实很风雅。此情此景酷似晚明时节的秦淮河,可见顾炎武所说的,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至于皇上,当然更是奢靡风气的领头羊。在这些帝王的奢靡中,依旧能看到其中浸染着一种颓废的雅致。比如南齐皇帝萧宝卷,他为潘妃起神仙、永寿、玉寿三殿,都用金壁装饰,墙上涂上麝香,锦幔珠帘,穷极奢丽。萧宝卷为潘妃用金子做莲花,嵌在地上,说让潘妃“步步生莲花。”这里就不光是奢侈了,还有一种精致的想象力。

至于那位被人从井里捞上来的陈后主,文青气息更重。他盖了临春、结绮、望仙三阁,每个都高几十丈,门槛窗户等等都是沉、檀木做的。楼阁里面的珠宝装饰,瑰丽得“近古所无”。据说起风的时候,这些楼阁香味飘出好几里。皇上坐在香喷喷的楼上干什么呢?除了免不了要研究生理卫生以外,主要还是研究文学和音乐。陈后主经常召集一堆妃子、文人,写诗谱曲,然后让宫女演唱。他自己也做过《玉树后庭花》,“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皇帝嘛,穷奢极欲不算独特,真正独特的反倒是这份奢靡中的文青气。这种文青气里,其实还藏着一种深深的颓废:对外部世界的失望,对人生无常的恐惧,对世间功业的不信任。世事如棋,人生如寄,一切就像陈后主的另一句诗“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

南朝一百六十九年间更替了四个王朝,二十六位君主,每位君主平均在位时间只有六年,如果刨掉那位“老而不死是为贼”的梁武帝,平均在位时间更缩短为四年了。光看这个数字就知道那是个没有安全感的时代,一切都显得有点局促不安。翻看一部《南史》,帝王大臣、名流巨卿,往往不得善终。就像这篇文章前面提到的人物,随手盘点一下他们的结局:萧宝卷被杀,谢灵运被杀,陈后主被俘,羊侃死于围城之中。如此大环境之下,奢靡也就往往少了一种盛世时的安定从容。这就像一出随时会谢幕的戏,大家看的时候就会精神格外集中,尽量在谢幕前把票钱看回来。

南朝有位太守鱼弘就这么说:“丈夫生如轻尘栖弱草,白驹之过隙。人生但欢乐,富贵在何时。”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他当太守时就公然提出“四光”政策,水里鱼鳖光,山里麋鹿光,田里粮食光,村里百姓光。比日本兵还多一光。鱼太守用弄来的钱养了几百个小老婆。这些小老婆身上的珠宝,据说她们戴着都很吃力。至于家里的车马珍玩,也都是一时的极品,极其讲究。

这是弱草上轻尘的享受,这是过隙时白驹的欢乐。在这种欢娱中,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颓废。整个王朝如同一座金树银叶的绝望森林。

苦行僧的奢靡

梁武帝是最最奇特的一个君主。中国历史上有不少俭省的皇帝,但没有一个过日子过成他这样的。他一天只吃一顿菜羹粗米饭,穿的是布衣,挂的是木棉黑色帐,一顶帽子戴三年,一条被子盖两年,不喝酒不听音乐。这种日子不要说皇帝过,就是让乡长过都会觉得委屈。在南朝那个奢靡的年代里,梁武帝陛下就是这么特立独行。

可你要说梁武帝俭省吧,也不对。有人奢靡玩饮食,有人奢靡玩古董,梁武帝奢靡方式是玩两样大玩具,一个是战争,一个是宗教。梁武帝派二十万人到安徽修筑浮山堰,想要用淮河水灌北魏的寿阳城。梁武帝虔信佛教,说起他的慈悲,那真是动人。别说吃肉这种骇人听闻的野蛮事情了,就连老百姓织锦他都不允上头有人物动物的图案,因为裁剪的时候也许会把这些人物动物的身体剪裂,他不忍心看。就这么一个大善人,却天天精神抖擞地研究怎么把满城人一网打尽,集体淹死。浮山堰这个工程太浩大,役夫天天泡在水里苦干,肌肉腐烂尸骸遍地,苍蝇昼夜薨薨作响。好不容易修好了,谁料淮水暴涨,浮山堰忽然崩塌。据说崩塌声几百里外都能听见,沿淮河的两岸居民十几万人被飘入大海。一个大玩具就这么玩坏了。

至于佛教,梁武帝玩的更加投入。他四次到寺里不出来,说是舍身为奴,非要国家前后拿出几万万钱给寺庙,才算替他赎身。几万万钱按购买力能折合好几亿人民币,在当时几乎是天文数字。梁朝仅仅在首都就有十多万和尚尼姑,光寺庙就五百多所,政府为了搞到修庙的木头不惜逼死人命。其中同泰寺里有九层宝塔,供十方金像十方银像。宝塔一夜之间被烧毁,梁武帝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要修十二层的新塔去镇魔。人命和金钱被虚掷到这个地步,谁还能说玩古董才是奢靡?谁能说穿打补丁衣服的领导就不会奢靡?

事实上,在梁武帝这个苦行僧的领导下,南朝达到了奢靡的顶点。整个国家在加速腐朽。他的亲弟弟萧宏府第如同皇宫,后房里头的女人上千,都是从全国各地精选来的美女。他最宠的一个女人叫江无畏,穿的一双鞋子就价值上千万钱(折合人民币数百万)。萧宏喜好吃鱼头,每天光是鱼,都要给他准备三百条。山珍海味堆满桌子,吃不完就扔。把食物当垃圾扔几乎成了时尚,大臣朱异扔到门外的腐烂食物,每个月都有好几十车。奢靡风气弥漫朝野,当时有位官员叫贺琛曾经给梁武帝上书说:“现在的社会奢侈腐化到了极点。人们竟相攀比。宴会上果品堆积如山丘,美味陈列如锦绣。一顿宴席要花掉一户中等人家的产业。这都是贪污来的钱啊,皇上,你要管管啊!”梁武帝看后非常气愤,气愤不是气愤别的,而是气愤贺琛信口雌黄,污蔑政府。他洋洋洒洒下旨驳斥,其中说到:“你说让我去管,别人关起门奢侈,我如何去管?再说奢侈什么奢侈,你看看我!我算了一下,我已经三十年没有和女人同房过了。酒也不喝,音乐也不听,一天就吃一顿饭,我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人民群众?”

(“曲屋密房之中,云何可知?若家家搜检,其细已甚,欲使吏不呼门,其可得乎?……朕颇自计,不与女人同屋而寝,亦三十余年……受生不饮酒,受生不好音声,日常一食……为谁为之?救物故也”)

贺琛读后深受教育,表示接受皇上的批评,承认错误。

但是,贺琛说的确是实话,这个时代陷入一种萎靡不振的奢华之中。当时社会精英的生活非常精细非常美丽,但这种美却像是患了肌无力症的病态之美。颜之推在南方生活过多年,在《颜氏家训》里,他很仔细地描写过梁朝的上流社会。据颜之推说,这些上流社会的人物都把脸刮得干干净净,身上熏得香喷喷的,脸上擦着粉,涂着胭脂,坐着长檐车,穿着高跟木屐,坐着棋格褥垫,靠着扶枕,身边摆着各种器玩,姿态从容,一个个看着都像活神仙。这些活神仙又像偏瘫病人,出门就坐车,进门就让人搀着,没有人会骑马。有人骑了一匹三尺高的小马,活神仙们看了都赞叹说这个人真豪迈。他们就是这么高雅。

凡事有始必有终

古代人虽然反复声讨奢侈,但奢侈本身并不一定是罪恶。奢侈有时候像是社会派出去的消费先锋队,为挖掘新产品起到哨兵的作用。在一个健康的社会里,奢侈品消费就像一个向下的漏斗,渐渐漏到中下阶层里去,这些奢侈品被玷污为普通物品后,上层阶级转而寻找新的奢侈品。这在经济学上被称为“拖拽效用”。

拖拽效用在南朝同样发挥了作用。比方说朝廷就曾下过诏令,说“市井之家,貂狐在御,工商之子,缇绣是袭”。市井财主都跟贵族一样穿上了高级衣裳,朝廷对此表示悲伤。但是这种拖拽效用相当有限。跟秦汉时期比,南朝工商业确实有了相当的发展,但是这种发展和宋朝明朝民间的繁荣不太一样,它有点畸形。市场怎么繁荣起来的呢?这主要并不依赖于社会经济这块蛋糕的体积,而更依赖这块蛋糕的切法。只要你的刀下得足够狠,小蛋糕也能切出大蛋糕的感觉。

梁武帝驳斥贺琛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人家自己赚的钱,自己拿来奢侈,有什么不对的?不好好经营,把自己弄得精穷,倒是奢侈不起来了,难道这就好了?”这话非常正确。但问题是:贺琛说的那些奢侈者,他们的钱是怎么来的?颜之推说的那些香喷喷的活神仙,他们的钱又是怎么来的?

梁武帝难道真不知道那些钱哪儿来的?他又不傻。他曾经闯到弟弟萧宏的库房,看到弟弟家的钱一百万是一堆,贴上黄标签;一千万钱是一库,贴上紫标签,数数倒有三十多库。光现钱就有三亿多,其他的布匹丝绵等等堆得无法统计。这些钱都是怎么来的?难道是攒下的俸禄?萧宏夺人店铺,连小舅子都敢公然杀人劫财,梁武帝知道得清清楚楚。可是看见这如山财物,他的话是:“老六你家当不错!”王爷萧正德当刺史的时候,把广陵(现在的扬州)这样头等富庶的地方搜刮得像片荒土,甚至出现人相食。王爷如此,官员也没闲着。“四光”主义的鱼弘就是梁武帝委任的太守。梁武帝在宫里过他的苦行僧日子的时候,鱼弘大人正在孜孜不倦将属下的鱼鳖和人民一网打尽。贺琛说,外任的官员都比赛着搜刮,回到京城以后就比赛着奢靡,几年就把搜刮来的钱花的精光。这些官员就开始后悔,后悔不是说觉得花得太猛了,而是后悔当初在任的时候为什么不多捞点。下一次再赴任时他们就会吸取经验教训。

至于颜之推说的那些香喷喷的活神仙,他们多像谢灵运一样,利用特权封山圈地。一个庄园动不动包山跨河,里头很多都属于变相的抢劫。那些一次就能耗费中产身家的宴会,就是用这种钱换来的。那些高雅得像活在异度空间里的富贵文青,也是用这种钱支撑起来的。

其实,问题不仅仅在于有人贪污腐化,也不在于有人奢靡无度,而在于这种事情已经渗透到了社会的各个层面,获得了某种合法性,连皇帝都不认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人家自己赚的钱,自己拿来奢侈,有什么不对的?”盗亦有道,当国家的精英们连强盗的规则都无法遵守的时候,这个国家已经失去了存在的基础。任何奢侈消费的“拖拽效用”都无法把它从崩溃中拖拽出来。

公元548年,北方叛将侯景带8000人渡江,王朝像纸糊的房子一样垮掉了。这是南朝历史上最大的一次灾难,相比之下隋朝灭陈完全算不得什么。梁武帝被饿死在宫内。颜之推说的那些活神仙下场也很悲惨。许多死于战乱,还有的变成奴隶被带回北方,还有的留在江南却找不到任何吃的,一个个饿的鸟面鹄形,穿着绫罗绸缎,怀里揣着珠玉,躺在床上等死。

轻尘飘离了弱草,白驹驰过了孔隙。这么有品味的一群人,居然就是这么个结局。

2013-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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