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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皇帝的宋朝人

写《海瑞罢官》的吴晗说过:“在封建时代,皇帝是不可侵犯的,连皇帝的名字都要避讳。……至于骂皇帝,那是没有听说过的,……真正骂过皇帝,而又骂得非常之痛快的是海瑞。”这个说法影响了太多人,以至“海瑞骂皇帝”差不多成为一个成语。现在我们说到“骂皇帝”,恐怕许多人都会想到海瑞。海瑞确实骂得痛快淋漓,直接说嘉靖皇帝“薄于父子”、“薄于君臣”、“薄于夫妇”,有刺激性的是这一句:“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明史》本传)

不过,若我们受吴晗先生所误导,以为历史上只有明代的海瑞才敢这么痛骂皇帝,那就错了。事实上,宋人骂起皇帝来,可比海瑞凶得多。

北宋仁宗朝嘉祐六年(1061),二十三岁的苏辙参加制科考试(一种为选拔人才而特设的公务员考试),这位初生之犊不怕虎的新进士,所做的策论将矛头直指宋仁宗:“陛下近岁以来,宫中贵妃已至千数,歌舞饮酒,欢乐失节,坐朝不闻谘议,便殿无所顾问。”

苏辙称宋仁宗“贵妃已至千数,歌舞饮酒,欢乐失节”,应该说,这是不实的指控,因为仁宗的私生活还是比较克制的。原来苏辙是“闻之道路”,听信了坊间的流言,便在策论中不客气地指斥皇帝。当时有大臣提出,“陛下恭俭,未尝若是。辙言狂诞,恐累盛德,乞行黜落。”建议仁宗罢了苏辙的功名。但宋仁宗极力回护少年轻狂的苏辙:“朕设制科,本求敢言之士,辙小官,敢如此极言,特与科名,仍令史官编录。”并未降罪,反而授予苏辙官职。皇帝也没有要求苏辙交待谣言来自何人,也未叫人深究坊间何以有谣言传布。一桩小事,就此翻过,风轻云淡。

宋光宗时,一年因“雷雪交作”,天有异象,皇帝下诏求言。有一位叫做俞古的太学生,便上书皇帝,以非常严厉的语气斥骂宋光宗自即位以来,“宴游无度,声乐无绝,昼日不足,继之以夜”。光宗是一个不成器的皇帝,私生活不检点,气度也远远不如北宋的仁宗,“览书震怒”,下了一道特旨,说将此人抓起来,谪远方州郡,由地方官吏加以管束——这一刑罚,当时叫做“编管”。

但众臣坚决不同意将俞古“编管”,因为“言事无罪”乃是朝廷的“事体”,不可破坏。光宗只好将对俞古的处罚改为“送秀州听读”,即送到秀州的学校,在官方监护下继续读书。但中书舍人莫叔光拒不起草处分俞古的诏书,说“弭灾异不宜有罪言者之名”。最后,“事竟寝”,对俞古不再有任何处罚(《嘉泰会稽志》)。这一事件也成为一条具有法律效力的先例,被后来的士大夫援引来证明“言者无罪”,以对抗压制言论的权势。

宋光宗的孙子理宗在位时,由于在一次禋祀中遇到雷雨,理宗大惊,也下诏求言,以答天谴。漳州通判王迈应诏上书:“天与宁考之怒久矣!”(《宋史》本传)“宁考”指宋理宗的皇考宋宁宗(即宋光宗的儿子),王迈这是借“天怒”表达他对宋宁宗的强烈不满,说宁宗荒废乾纲、逾旬不视事,朝中小人当道,老天爷都震怒了,所以天降种种灾难来惩罚宁宗。王迈对着皇帝直骂他的皇考,结果被台谏官弹劾“妄论伦纪”,贬到吉州当通判。

宋理宗本人,也被士大夫当面痛骂过:一位叫王伯大的士大夫对理宗说:“今天下大势如江河之决,日趋日下而不可挽。……陛下亲政,五年于兹,盛德大业未能著见于天下,而招天下之谤议者,何其籍籍而未已也?议逸欲之害德,则天下将以陛下为商纣、周幽之人主。”(《宋史》本传)就差直接说宋理宗是商纣、周幽那样的荒淫之君、亡国之君了。请注意,这不是书面上的奏疏,而是王伯大在“进对”时候,当面痛责皇帝的。我不知道理宗听后是不是心头大怒,但他却不能因此将王伯大治罪,只能承认爱卿所言有理。

相比之下,明代的士大夫骂皇帝,就要冒着被杀头的风险了。海瑞上疏骂嘉靖之前,自知必死,便买了一口棺材,与妻儿告别,又遣散了仆人,就等着皇帝来抓他。嘉靖看了海瑞之疏,果然暴怒,将奏疏掷于地,大呼左右,快快,将海瑞抓起来,别让他跑了。左右侍卫告诉皇帝,此人不会跑的,他已经买好了棺材。嘉靖将海瑞关入大牢,但迟迟犹豫要不要杀了他。未久,嘉靖驾崩,海瑞这才出了狱。不过明代政治虽然严酷,但士风挺立,敢骂皇帝者绝不止海瑞一人,如田大益痛责万历:“陛下中岁以来,所以掩聪明之质,而甘蹈贪愚暴乱之行者,止为家计耳。不知家之盈者国必丧。”(《明史》本传)

入清之后,才不复闻“骂皇帝”之声。修《明史》的清人张廷玉甚至对敢骂皇帝的明代士大夫颇不以为然,说,“绞讦摩上,君子弗为”。当然问题的实质并不是清代士子更“君子”,而是时代的风气已变,士子的脊梁骨已断。直到清末,士人才略恢复宋明士大夫之精神,并重新评价明人的“绞讦摩上”行为:“明人则一人言之,咻咻然群起而和之,学士大夫采其一疏,互相标榜曰,是真敢言者也。”(《郭嵩焘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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