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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的正月时光

是从前乡下的正月。

正月从大年初一的清早开始。这一天人起得很早,开门放火炮。我们称鞭炮为‌‌‌‌“火炮‌‌‌‌”。一挂长火炮,一个‌‌‌‌“十六响‌‌‌‌”,摊在门口场基上,用烟头点着了,噼里啪啦嘣嘣叭叭地响。有的人家嫌‌‌‌‌“十六响‌‌‌‌”的时间太短了,要买大一些的,响得久一点。其实还是很快就放完了。远近的火炮声此起彼伏,还在被窝里的人也躺不住了,起来穿衣裳,打开自己家大门——呀!田畈里一片白,稻茬子上落了薄雪一样一层霜。

这一天小孩子也不赖床。小孩子醒过来,第一件事伸手去摸枕头下压的昨晚收的压岁钱,数一数,五毛,一块,两块,没有少,心里感到很满足。用不到妈妈在灶屋催,他自己起来了。初一要穿新衣裳,大年三十下午洗过澡以后,就穿上了。吃过年夜饭以后,小孩子就穿着新衣裳在村子里跑,给别的小孩子看自己的新衣裳。有的小孩子爸爸给她买了新的灯笼,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小截白蜡烛,插在灯笼里点着。如果是红蜡烛,就更难得。她点着这枝小红灯笼,不敢跑得很快,她的妹妹在一边伴着她。没有灯笼的小孩子看到了,都很羡慕,把头并到灯笼上看看里面那支微弱地跳着光的蜡烛。

穿完衣裳,把压岁钱放在荷包里。这以后好多天,在这笔压岁钱花完之前,他都舍不得把钱离身。他跳到灶屋里,从吊罐里舀热水洗脸。水有一点点油,有稻草烧过的淡淡的烟气。妈妈和姐姐在小台子上搓汤圆。初一的早上一定是吃汤圆。地方叫‌‌‌‌“汤果子‌‌‌‌”,没有馅,纯是籼米与糯米粉搓成的丸子,比小孩子玩的弹丸略大。汤圆粉早就磨好了,三十晚上,临睡前用水和好,揉成面团,放在竹匾里,看看水有点多了,盖一块干净纱布,从锅洞里铲一点烧稻草的灰盖着。早晨起来小心把吸了水的灰布揭开,下面是粉白一块面团。一颗一颗揉成团,整齐列在锅盖背上。烧水,等开了,把汤果子下进去。煮到一锅汤果子一个一个浮上来,就熟了。每人盛一碗,碗里汤圆必是双数。站到门外找一块太阳晒着吃。吃汤果子碗里要放糖,有的人家就放糖精进去。糖精是像味精一样的颗粒,夏天煮甜酒(酒酿)的时候常常放。从小店买一包回来,一张白纸包的一小包,两毛钱。煮一锅甜酒,拈几粒糖精进去就行。糖精很容易放多了,甜酒吃起来就有些甜得发苦。放糖精容易把汤圆放坏,所以一般人还是放糖,没有白糖,放一勺红糖也行。

吃汤圆的时候,不时有村子里的人经过。看见了就笑嘻嘻互相恭喜:‌‌‌‌“新年好诶!恭喜发财!‌‌‌‌”‌‌‌‌“进来吃杯茶诶!‌‌‌‌”‌‌‌‌“不吃了!‌‌‌‌”正月初一的早上,空气里有种全新的精神,仿佛被光洗过一样。每个人都对刚到的这一年许了一堆不切实际的希望,此时只等日子延展下去。家家堂屋的大台子上一只圆的塑料茶盘。里面是葵花子、街上买的云片糕、金枣、明心糖。有的人家自己做了糖,里面就放一格花生糖,一格炒米糖。葵花子都是腊月里上街称了新鲜的回来,自己在锅里炒熟了收起来。明心糖状如粉笔,极甜,质地也很粉,外面裹一层芝麻。这样甜得发齁的糖连小孩子都不吃,不过便宜,摆出来也是一样东西。金枣状如红枣,色泽金黄,外面沾一点白糖,吃起来有些咬劲。村子里的人从堂屋里走过,就顺手抓一把瓜子吃吃。

头三天,过三天年。这三天不扫地,不洗衣,不拿针。再怎么爱干净的人,这三天也只好趁人不注意,把家里地上的骨头扫扫,归置到门背后去。小孩子皮闹,大人也不能打。去亲戚家拜年,送东西,吃饭。路上有时有去年还未化净的积雪,白的小块,卧在已渐渐发青的田间。太阳晒到屋顶上,屋檐下的冰溜逐渐化冻,一滴一滴像下雨,把地面的一小块土砸出小小的坑。远处竹林在阳光下静静发着光,大人小孩手上拎的东西都差不多,两瓶酒,一包蜜枣,一包白糖,讲究的还有一袋麦片,一条烟。吃饭,家家都炖炉子,白萝卜洗净切圆片,锅里和油渣炒一炒,放到白铁锅里,架在炭炉子上慢慢炖。过年打的年豆腐泡在水桶里,切成块,加肉和腌菜同炖,炖得豆腐上全是孔,肉的油味都吸进去。菜园里秋天点的大蒜,这时候已经长得很高了,拔一点大蒜叶子炒腊肉。烫糯米圆子,炸过的糯米圆子冻得很硬,埋在炖炉子的菜里烫一会,会重新变得软糯起来,很多的油。过年的晚上留下的鱼,这时候已经冻成了鱼冻子,可以拿来吃了。

晴朗的好天的下午,男女在屋里屋外打麻将,推牌九。春天的气息已经很浓了,即便是夜里,田畈里风吹过来,也不那么冻人手脸了。田里的草一丝一丝地长。稻槎菜在稻茬间长出来,再过一阵子,就开出微小的黄花。婆婆纳零星地开出蓝色的四瓣小花。鼠麴草的叶子刚刚长出来,贴在田埂上,像小老鼠的耳朵,泛着银白的茸光。远处有时响起鞭炮的声响,不知谁家来了稀客。人一直坐在太阳下,渐渐会觉得有一点点晒。下午卖甘蔗的挑着担子来了,青色的本地甘蔗,买一根,卖甘蔗的就用芒镰刀把青皮刮得干干净净,断成几截递到人手上。这种甘蔗很细长,梢子不怎么甜,有股淡淡的酸味,中间就甜得多。靠近甘蔗根的地方最甜,只是太硬,小孩子吃不动。小孩子每吃到一节甘蔗节,就把甘蔗递给他的老子娘,让他们帮他把甘蔗节咬掉了,再继续吃。有时候贴门神的也来了。贴门神的带一沓门神,一把刷子,一碗浆糊。每到一家门口,他就闷不作声用刷子往人家门框上一刷,‌‌‌‌“啪!‌‌‌‌”贴一张红纸印的门神上去,然后跟人讨钱。贴一张门神要给两毛钱。一个正月,门框上总要被人贴上两三张门神。

正月里很少见到讨饭的。讨饭的也要过年,在自己的家乡,也许不知道什么地方,跟人喝一点酒,吃一点菜。平常不是农忙时节,讨饭的就多起来。都是从别的县走过来的,隐姓埋名,背一只蛇皮袋,袋里落一只破口的大碗。手上一根木棍,作走路的拐棍,清早夜里行路也能打狗防身。蛇皮袋的口子因为总是攥在手里,已经变形了,捏得很细。讨饭的在乡下的田埂上远远走过来,田里的稻棵把他的腿遮住了,走到人家大门口,他把背上的袋子放下来,喊:‌‌‌‌“把一些米诶!‌‌‌‌”这一家的主人就跟小孩子讲:‌‌‌‌“到房间里抓把米给他。‌‌‌‌”小孩子的手能抓多少米?就是抓两把,也没有多少。小孩子从米坛子里抓了两手米出来了,讨饭的就把他的蛇皮袋口子张开,看小孩子把米丢进去,道一声‌‌‌‌“多谢‌‌‌‌”,背起袋子到隔壁家去了。如果讨饭的到门口的时候是中午,碰到人家正好在吃饭,他就会讲:‌‌‌‌“把一碗饭给我吃吃诶!‌‌‌‌”把他那一个大碗递上来,让人给他盛一碗饭,搭几筷子青菜在上面,给他端到某户人家的墙根边慢慢靠着吃掉。

正月里小孩子一个两个的在场基上玩。小男孩喜欢玩‌‌‌‌“擦炮‌‌‌‌”,从小店里买来,五毛钱一盒,单单听那一声炮响,也能‌‌‌‌“擦‌‌‌‌”半天。想方设法把炮包上泥巴,插在已经炸过的‌‌‌‌“十六响‌‌‌‌”的空壳子玩。夜里偶尔也有人放烟花,天地间很黑,天上是正月里繁碎的星星,月亮是很细的一条钩。遥遥几点黄黄欲落的灯火,看着灯光的形状,知道那是牌楼村,那是山咀村。有人放大年夜还未放完的烟花,一种长棍子的连珠炮,黑暗里忽然平地一朵花,绿的,红的,再绿的,轻轻升起来,变作蓬松的一小团,随即澌灭在广大的黑暗里。没有声音,有如默片。

到了正月十五晚上,田畈再一次热闹起来。乡下没有灯会,小孩子要去烧田埂。荷包里装着火柴,从人家田里堆的稻草堆上拽一把草把子,引了火,到塘埂和草深的田埂上烧火。有时候前两天下过雨,塘埂不容易点着,要失去很多的乐趣。看着田埂终于毕毕剥剥烧起来了,心里非常快乐,火光荡漾,一些黑灰吹到人的脸上头上。夜里睡觉,要亮一夜灯。这是除了过年那天晚上,一年里仅有的可以亮着灯睡的另一个晚上。厨房,灶屋,房间,猪笼屋有灯的也要亮着。乡下平常不到天黑透了不会点灯,吃过饭没有事,就要熄灯睡觉,小孩子很兴奋,他盯着房间里那个昏黄的十五瓦灯泡舍不得睡。他有一点轻微的惆怅。明天就要正月十六了。大人讲:‌‌‌‌“正月十五过完年,你总不得皮紧了!‌‌‌‌”学校就要开学了,第二天他就要趴在大台子上慌里慌张赶他的寒假作业。他有好多篇的作文没有写,每一篇作文题下都空着长长的横线。他写《记我难忘的一件事》:‌‌‌‌“正月十五晚上,我们出去烧田埂。真是难忘的一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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