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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时新

清顾禄《清嘉录》卷四第一条“立夏见三新”,云:“立夏日,家设樱桃、青梅、[禾畾]麦,供神享先,名曰’立夏见三新’。宴饮则有烧酒、酒酿、海蛳、馒头、面筋、芥菜、白笋、咸鸭蛋等品为佐。蚕豆亦于是日尝新。”又“卖时新”一条云:

“蔬果、鲜鱼诸品,应候迭出。市人担卖,四时不绝于市。而夏初尤盛,号为’卖时新’。”并引王鏊《姑苏志》及沈朝初《忆江南》词,《志》云:“三、四月卖时新,率五日而更一品,如王瓜、茄、诸色豆、诸海鲜、枇杷、杨梅迭出。后时者价下二三倍。”沈词咏苏州四时风物,中有一则写蚕豆:“苏州好,豆荚唤新蚕。花底摘来和笋嫩,僧房煮后伴茶鲜。团坐牡丹前。”牡丹花开,全是江南四月风景,普通人家的菜园蚕豆才刚开花,词里的新蚕豆的确是非常早了。

世异时移,如今新蔬上市的时间,比之从前又要早出许多。其实很多蔬菜一年四季都可以在菜摊买到,早已习焉不察,但也有一些,终究一年只此一季,只是上市时间更早些,或更长一点罢了。京中二月渐有初上市的春蔬,芦蒿,春笋,红菜薹。芦蒿掐去叶子,只留下光光的梗子,装在打了孔的塑料袋里,薄薄一袋,一百五十克八块钱。买一袋回来炒干子,因为芦蒿太少,就显得干子很多,但也可聊寄相思。红菜薹粗壮,几乎家家摊子上都有,梗子用稻草系着,头上零星几朵黄花。菜薹渐渐歇去,春笋还很多,从最开始的瘦长变得肥壮,即使是不会买菜的人,看见了也会觉得这个笋子一定好吃。


三月渐渐有蚕豆,有豌豆。蚕豆都剥好了,伶伶俜俜盛在塑料篮内,色泽鲜绿。要再过一段时间,才会有连壳卖的大蚕豆出来。蚕豆米买回来,做蚕豆炒鸡蛋或者蚕豆鸡蛋汤都很好。清炒的蚕豆有青青的气味,不喜欢吃蚕豆的人会觉得是一种豆腥气。豌豆连壳卖,只是壳都不大好,不知是不是去年冻在冰库里拿出来的。做葱油豌豆,要先熬葱油,再入豌豆炒,加水煮透,大火翻炒盛出。汪曾祺说豌豆不能久炒,否则颜色发灰,我却很喜欢这种加水煮透了的灰豌豆,粉粉的,用勺子舀着吃很好吃。也可以把豌豆和切碎的腊肉丁一起拌在米里,煮豌豆腊肉饭吃,也很好吃。


真正称得上三月的时鲜只有香椿,因其珍贵而短暂。香椿在三月的开头就有卖了,起初七八块钱一两,渐渐便宜一点,还是两块钱一两。装在大泡沫箱子里,用几层湿透的报纸盖着。买一小把,叶子还只是很小的一绺,回来切得细碎的做香椿煎蛋吃。做香椿煎蛋的时候,整个房间里都是香椿强烈的气息。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小时候那么厌弃的食物,现在渐渐都变得喜欢起来。从前家里菜园里有四棵香椿树,在奶奶家屋后,贴着她房间的木头窗户长成一排。乡下多有这种树,像泡桐一样,在人不注意的时候,忽然就在角落长出一棵。春天香椿发芽,有时爸爸就用一根竹竿,上面绑一把芒镰刀,把树顶上新发的香椿芽割下来,回来做香椿煎蛋吃。也只吃一两回,再老一点点,就不吃了。做香椿煎蛋的早上,我要很不高兴,却又无可如何,只好在“吃一点,香椿这么好的东西!”的声音里拣一点没怎么沾到香椿的鸡蛋屑屑吃。有时候他们硬要挟一大块到我碗里,我就端着碗假装出去玩,跑到后门的墙跟站着,一点一点用筷子把香椿抠掉再吃。香椿切得太细了,怎么也抠不干净,我心里恼火他们就这样浪费了我心爱的煎蛋。我觉得香椿的气味是一种难闻的农药味。闻到香椿,就想起闷热的午后,爸爸背着农药桶去田里打农药,密不透风的稻田在后面的两三天都带着农药刺激的气味。吃香椿的困难,不亚于发烧时把一种圆圆的白色药片吞下去时的困难。这种药片很难吞,很容易就粘在舌头上,把人苦得吐出来。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觉得香椿的气味也很好闻了,大概总在离开家乡,好多年没有吃过菜园里自发的香椿苗以后。但真正开始吃起来,还是在外面工作,自己学着做饭以后,吃了许多从前不肯吃的东西,慢慢就也觉得好吃起来。比如丝瓜,比如苦瓜。吃这些菜的时候,偶尔会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好像慢慢贴近了父母的人生,虽然我们之间已经隔着远远的距离,一年里能待在一起的时间只有半个多月。有时候我打电话给我爸爸,因为没有话说,要找一点话题,就跟他讲晚上我做了香椿煎蛋,以为他要夸我会吃了,谁知道他讲,那个东西没吃头!家里到处都是。我就笑笑,跟他说这里的香椿卖得很贵,二十块钱一斤。


《清嘉录》的“立夏见三新”那一则里初夏宴饮的佐食还提到面筋,这个菜如今四季都有,关于它我却有一点记忆可说。手撕面筋安徽没有,我是到南京才头一次吃到,也是妈妈做的。那时候她还在一户人家做事,学了一些南京人做的菜。这户人家开麻将档子,每天夜里都有人来通宵打麻将,早上打开门,一屋子呛人的烟气。烟头把地砖上铺的一种胶烫出很多黑洞。女主人很瘦,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要撑拐杖。她和前夫离了婚,带着儿子和现在的丈夫在一起,又生了一个儿子。她的男人长得很清秀,每天都去旁边的网吧,一待一整天。暑假里我去看妈妈,也住在那人家,在旁边一栋楼里。夏天中午我看她做菜,经常做的一个便是青椒炒面筋,加了酱油,很有食欲的颜色。还有一个菜是虎皮青椒拌皮蛋,把青椒放到煤气灶上炕,炕得青椒外面一层皮黑皱起来。天很热。青椒皮撕掉后撕成条,拌皮蛋吃。很好吃。我正是因此开始吃皮蛋黄的。

后来我们在南京住了很多年。有一回我告诉她我喜欢吃面筋,她以为是另外一种面筋,我在学校念书时,周末回去,她经常会做那个菜给我吃。把圆圆的面筋切近一厘米厚的片,入油锅煎至两面起虎皮,再加水和酱油煮透。这种面筋有一种粉灰气,我不是很喜欢,却也没再跟她说过我指的是手撕面筋了。前两天在菜场看见有卖,忽然想起来,就买了两根回来,撕了用青椒肉丝炒了一盘,但是没有妈妈炒的颜色好看,也许是酱油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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