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徐晓:半生为人

徐晓生于上海,长于北京,1981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1979年开始发表短篇小说和散文,1982年至今从事记者、编辑工作,2005年4月写作出版《半生为人》,2014年11月26日,被北京市公安局预审总队带走,据传涉嫌危害国家安全相关罪名。

本文原刊于2005年7月的《南方人物周刊》,作者刘天时

2005年4月,徐晓出了她的第一本书,《半生为人》。题材上似乎也没什么特别,写爱人、写朋友,青春往事、岁月情怀,生死别离、欢笑泪滴……但是,从反馈——每天接到的各职业各年龄的,朋友的、陌生人的,电话、电子邮件、信、手机短信,徐晓非常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写了一本特别的书。而这个‌‌“特别‌‌”在哪里?根据大部分的夸赞归纳总结,却又不稀罕了——‌‌“真实,特别的真实!‌‌”

‌‌“真实,他们说的这个‌‌‘真实’,应该不是和撒谎相对的,而是,一种能力——真实的能力!这个能力,其一是表达技巧,尽量让文字和记忆吻合,记忆到哪儿,文字表达到哪儿;其二是内心的真实、情感的真实,就是我们到底怎么看待过去……‌‌”

‌‌“过去‌‌”!徐晓回顾的这个‌‌“过去‌‌”,时间是:上个世纪的七八十年代,‌‌“文革‌‌”的末叶,残酷荒谬压抑匮乏还在继续,冲破这一切的对‌‌“正常‌‌”生活的渴望正在苏醒就要发芽;地点是:北京,‌‌“七十六号院‌‌”《今天》杂志编辑部、诗会的紫竹院、郊游的圆明园……;人物是,二十多岁的徐晓和她最亲爱的人,相爱又相互折磨的爱人周郿英、启蒙人精神导师赵一凡、才华且个性的朋友北岛、芒克、刘羽、田晓青……;故事:蒙冤入狱、和诗饮酒、恋爱、争吵、患病、死亡、别离……;而这300来页字字句句,30年来的日日夜夜,有一个缘起,有一个主线,有一个标记,就是:一本持续一年一共12期的民间文学刊物,《今天》。

这个围绕着《今天》的作者、编者、印发的参与者和读者,形成的松散的所谓的‌‌“今天‌‌”社团,它的意义,不只是‌‌“今天‌‌”的诗和诗人(比如北岛、芒克、舒婷)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别开生面;更在于——至少按照当年的参与者如今的回忆者徐晓的认识——‌‌“今天‌‌”的‌‌“新人精神‌‌”。

‌‌“‌‌‘新人’的特征是——以张扬个性的方式而不是以革命的方式表达了对主流话语的反抗;以反传统的作品和生活方式挑战了革命神话。不管是不是自觉自愿,他们站在了社会的边缘,与现实的喧嚣、浮躁、委顿形成反差,这本身已构成了意义,并给社会提供了意义。‌‌”

理想主义、浪漫主义、怀疑精神……徐晓试图以个人经历为线索,通过纷繁的人事变迁,呈现并感叹。‌‌“我想借用帕斯捷尔纳克的话,我想说明:生活——在我的个别事件中如何转为艺术现实,而这个现实又如何从命运与经历中诞生出来。‌‌”

如果说,恋旧,是徐晓写作是读者共鸣的原因;那么,向自己,向‌‌“如今已‌‌‘溃不成军’的曾经的新人、曾经的反叛者‌‌”提问,该是徐晓更执拗更深沉也更悲哀的用意。

‌‌“毫无疑问,我们应该反思!那曾经的信仰,是因为原本是错误的,所以根本就不值得去信吗?是我们压根就没有触到实质,因而不可能彻底吗?还是我们否定它,只因为不能为我们自己的沉沦寻找到自圆其说的理由?‌‌”

儿子,朋友

沉沦?其实哪里?!徐晓,52岁,一个失去丈夫11年至今单身的女人,一个17岁男孩的妈妈,一个工作了20多年的出版社编辑,一个当年‌‌“今天‌‌”热情活力的志愿者、一个多年来‌‌“今天‌‌”最热络的聚会召集人……旁观和倾听她的生活,我们看不到‌‌“沉沦的痕迹‌‌”,或者说,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挣脱沉沦的痕迹‌‌”。

——那是日常的亲切,是琐碎的温暖,是超越日常的怅惘,是躲避琐碎的深沉。是生命底色的悲伤和孤独,是悲伤孤独之上,我们可以争取到的最大的安宁和喜乐。

6月1日星期三的早晨,是一个普通的早晨。

4点多,徐晓终于睡着了。失眠了,虽然她现在很少熬夜了,总是要求自己2点前躺到床上。但是昨天,还是失眠了,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7点多,徐晓起来了。天早就通亮了。她烧上茶烤上面包,给儿子的老师打电话帮助学校联系讲座。

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儿子在寄宿学校读书,只有周末才回来。从上小学就如此,那是徐晓深思熟虑的决定,儿子3岁时丈夫病重,到儿子6岁时去世,她怕她的悲伤敏感和溺爱会妨碍儿子像一般家庭的孩子一样‌‌“健康成长‌‌”。

恭恭敬敬地听老师讲电话。十几年来,徐晓一直努力地扮演了‌‌“不给儿子丢面子的妈妈‌‌”。比如,把自己实际上不看重的工作业绩向儿子小小地吹一吹牛;去学校的时候总是刻意打扮打扮;争取评高级职称也是对他有个交待……‌‌“真是可笑呢,到了对功名甚至对异性都超脱了虚荣的年纪,可是在自己十几岁的孩子面前……‌‌”

儿子读的书、听的音乐、儿子同学的聚会、儿子的体贴、超越年龄的阅读趣味、成熟的心智……,像所有的妈妈一样,强烈抑制却又抑制不住要说的,宝贝儿子,是让徐晓欣慰的。‌‌“我们不断冲突对抗,但最终,我们的关系是正面的……如果没有这个,我还有什么呢?‌‌”

还有朋友,朋友的聚会。11年来每年丈夫周郿英的祭日,差不多都会有朋友,‌‌“今天‌‌”的朋友,和徐晓母子去西山扫墓。有鲜花、有酒,有对逝者的哀伤缅怀,亦有生者的匡扶友爱。

就在刚刚过去的冬天,北岛回国,就在徐晓家,聚了二十多个人,‌‌“今天‌‌”解散24年后最大的一次聚会。窗外是风雪漫漫的今天,窗内是杯酒唏嘘的往昔。

徐晓,在偶然的早餐时间,对照着24年前后的两张合影,对照一张张24年前后的面孔;徐晓,爱抚着时光的刀痕,她需要在桌边坐下,她需要再把一支烟点燃,再把一杯咖啡满斟!

还好,有这咖啡浓香的早晨,晨光里她亮亮堂堂温馨舒适的家。她是多么喜欢她的家啊。3年前从终日见不到阳光的旧屋搬到这里,她是多么满足——虽然这不过是‌‌“郊区的分期付款的经济适用房‌‌”。窗前的矮凳、楼梯上方西窗上的花玻璃、整面墙的书架、厨房的绿色橱柜……她向你,第一次串门的客人,介绍它们的来历,夸奖它们的特别之处……

你的奶茶还没喝完,她又忽然跑到厨房给你烧一碗鸡蛋米酒——她一边翻腾冰箱一边盯着水就要沸出的炉灶……她是多么热爱做饭!早年,她给丈夫和自己的朋友做,一边在厨房忙碌一边听丈夫让客人,这是我老婆腌的雪里红,这是我老婆做的鱼头汤……现在,她给自己的朋友做,撮合他们的恋爱、调节他们的矛盾、问候他们的生活;给儿子的同学做,满满一大桌子,喜盈盈地看着他们风卷残云,她还要借机贴近儿子同龄人的‌‌“思想状况‌‌”……

还有,她还有要欣喜和感恩的呢:在无比多的独处的时分,当徐晓从工作中回过神来,她会听见鸟鸣,似远又近,哪来的呢?……啊,是在废弃的空调管子里的麻雀!

继续脆弱继续困惑

‌‌“最终我把血腥和粗暴的细节删除了,也把荒诞和滑稽的故事删除了,惟独没有删除的是从那个故事中走出来的人,因为那其中虽然凄婉,却飘散着丝丝缕缕的温情,我愿意把这传达给我的儿子,传达给我的朋友。因为我深深懂得,这对人有多么重要。‌‌”

二十几岁,被打成政治犯在监狱呆了两年,三十几岁,丈夫卧病3年后抛下她和6岁的儿子故去,如今五十几岁了,那些曾经切肤的疼痛、刻骨的悲恸,都成了记忆,成了可以讲述的故事。

比如,监狱里的辣菜、烤窝头片、精神病患者;比如北师大中文系学生的徐晓被叫到办公室盘问,‌‌“‌‌‘太阳/这血淋淋的盾牌(诗人芒克发表在《今天》上的诗)’到底什么意思?太阳,难道不是指毛主席吗?‌‌”再比如,大学毕业后,没有接收单位,临时工多年,原因是自己经历‌‌“太复杂‌‌”……

‌‌“一个人的心,它就是再坚硬,也总该保留一小块柔软的地方……‌‌”儿子的同学评价《半生为人》,说的是年轻人流行的词儿——‌‌“你妈够狠的啊‌‌”。可是,徐晓‌‌“狠‌‌”在哪里啊?

就在前天,一个人看电视,普普通通的节目,她看看就哭了。而向来,徐晓都是个爱管闲事的人,‌‌“非典‌‌”的时候看见人家吐痰,赶上前去礼貌地警告;停车场,看见被扔下来的饮料瓶,她先是过去质问,质问而无人理睬自己拣起来……

‌‌“一个人,到这个年纪,还那么容易被激怒被振奋被感动,还那么脆弱,是不是好事?但是,真的,当年龄越大,很多年轻的梦想都变成绝望,越孤独……越要给心灵找一个安放的地方……并不是不想顺利简单地生活啊,可是命运没有给你……什么是真实的生活……‌‌”

徐晓,她说她始终还有困惑。这个困惑的具体之一来自工作的‌‌“分裂‌‌”——多年来,图书编辑徐晓一直在编两类书,一类是畅销书,比如行销数十万册的《逆风飞扬》,一类是商业上不成功、领导不鼓励、而她自己‌‌“真正想编的‌‌”,比如《文革书信集》、《遇罗克遗作》等。一边是,按部就班地完成单位规定的任务,一边,主动辞去副总编之职,‌‌“我对自己非常警惕——因为看到太多的人,位置变了,立场就变了,自己却毫无察觉。‌‌”——作为妈妈,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的妈妈,徐晓需要一个安稳的家,要的不过是‌‌“有限度的自由‌‌”。

‌‌“另一个困惑是,知识分子——如果自己还算是个知识分子——和社会和时代应当保持什么关系呢?是平行同向的吗?既要旁观又要参与,既要向前看又要向后看……知识分子既要洁身自好,又要从哪个角度参与社会进步?……‌‌”

困惑,但并不妨碍行动。徐晓,工作之余,多年来每月定时呼朋唤友在家‌‌“读书会‌‌”,近来,又组织参与了‌‌“农村文化行动‌‌”,募款、购书,在贫困山乡建图书室。

‌‌“你对我来说,是挖掘灵魂深处的启蒙者,在你之前,我的精神生活不受任何人包括我自己的触动,甚至连窥视都没有,任何行动都是出于一种本能,而且从来也没有产生过自己不理解自己,自己解释不了自己的矛盾。现在我时常惊奇地发现许多我自己有、以前却没有意识到的思想和情感,它使我产生了很多烦恼……为此我曾经怨恨我结识了你,但是我已上了‌‌‘贼船’。只能这样,也许总比麻木好得多。‌‌”

这是三十多年前,少女徐晓写给赵一凡的信。就是从赵一凡那里,徐晓开始读《牛氓》、《怎么办》、《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就是通过这位‌‌“文革‌‌”期间民间文学活动的热心发起人,徐晓认识并参与到‌‌“今天‌‌”中来,在‌‌“今天‌‌”,徐晓结识了她后来的丈夫,以及众多她最亲密的朋友……

‌‌“从来没有否定,从来没有怀疑——对那段经历。我本来是最普通人家一个最普通的女孩子;如果没有‌‌‘今天’,我可能永远都是父母亲人朋友眼里的乖女孩,日子一天天过去,长成一个小女人,一生就那样简单顺利地过来……但是,偶然地,我的生活被改变了,因此坎坷,也因此丰富……这是,幸运。‌‌”


弱者的胜利:徐晓的《半生为人》读后

作者:高尔泰

在《半生为人》之中,那些陋室补丁粗茶淡饭、一扫琐碎凡俗宿昔晦气走向别样生活的人们,一个一个各不相同,又都审美地统一在一个意义的追寻之中。带着朝露的清气,带着不可捉摸的旭日的光彩

近读《半生为人》,感慨万端。这是一个当年的幸存者,讲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他们‌‌“从不怀疑中产生了怀疑‌‌”的初航。不是重新结集的号角,只是历史潮流的涨落之中,沉淀下来的一些个体经验。只是一个瘦小,纤弱,坐过牢的女人,在一个接一个地给亲人和朋友们送葬以后,带着一个孩子,在绝境中挣扎过来的苦难历程。

没有凄厉的绝叫,没有剧烈的抗议,没有深长的悲叹。万千心事,凝成了这么一本,如此忧伤又如此美丽的意义之书。如同天问,如同长歌当哭。

我用‌‌“忧伤‌‌”一词,作者未必认同。我所谓的忧伤,是指人对于失去了的幸福的憧憬。在那荒诞残酷的年代,还有可以失去的幸福吗?有的,那就是叛逆——意义的追寻。荒诞残酷中的意义,就是对荒诞残酷的抗争。那些不能安于无意义状态的意义的追寻者们,原本分散在社会的各个角落,互不知道对方的存在。由于共同的追寻,得以在人海中偶然相逢、相知、相加持,相濡以沫。这种人际关系,在商业时代已经不可想象。

这所谓憧憬,可以说是一种思念的情感。直接地是对那些初航时分曾与并肩的水手们的思念;间接地是对一种被理想主义照亮了的生活和人际关系的思念。这个,实际上也就是,对于一种更高人生价值的思念。由于那种照亮生活的理想主义,以及与之相应的人际关系现在已经杳不可寻,所以这个思念,或者说憧憬,就成了我所谓的忧伤。

以忧伤为基调,也就是以情感为主导,只听从心灵的呼声。这样的书写,只能是个体书写。不服务于任何共同主题,也不受制于外来指令或需要。因此个体书写,才呈现出无限丰富的差异和多样性,各有特点。

徐晓此书,就不同于,例如‌‌“孤岛张爱玲‌‌”那种。张爱玲面对的是无数细小蚤子(‌‌“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徐晓面对的是一头巨大怪物——霍布斯所说的利维坦。不仅面对,她还要抗争。以致她的个体书写,只能是一种群体意识笼罩下的个体书写。意识领域群体和个体之间的历史性碰撞,使全书整体上形成了一个矛盾冲突的张力结构。情感主导的张力结构,作为符号,更像是诗,而不是戏剧。这是本书的特点。

我读《半生为人》,像是读一首长诗。幸福或者意义,都只能在追求它的过程中得之。人在无过程状态中对于过程(幸福或意义)的憧憬,具有逃避现实的成分。对于已经逝去的‌‌“意义‌‌”的思念,首先是一种对当前强权横行无忌人们惟利是图的现实的逃避。真要回到从前,那份残酷惨烈,没人愿再次忍受。哪怕它可以有把握地换得,那种不幸中的幸福(或者说意义)也罢。

所以我说,这是一首忧伤的长诗。说来矛盾,正因为如此,我读此书的感觉,一方面是切肤之痛历久长存,一方面又得到一种审美的快乐,一种慰藉,甚至鼓舞。为那些不能安于无意义状态的意义的追寻者们,即使在今天的人们已经无法想象的残酷惨烈之中,也能创造出如此美丽、如此有意义的人生。难免要想一想,他们能,为什么我们不能?

这本书,比之于龙应台的《大江大海》,没有那么波澜壮阔。比之于齐邦媛的《巨流河》,没有那么源远流长。但书中的人们,各有其心灵的而不是履历的自我,独一无二,不可重复。他们在共同的宏观背景下展现出来的微观心理,另有其多维的广阔和纵深,标志着‌‌“个体‌‌”的存在。特别是在那个,智力在暴力面前、群体在惟一个体面前双重失能的时代,要透过无数被工具化、数据化、符号化了的公共面貌,发现个体的存在更难。

在无数没有面孔的‌‌“人们‌‌”中,作者首先找到的是自己:

‌‌“久久不能平静的日子里,我好像才意识到,信仰和真理,是不能等同的。‌‌”她曾经抗拒过这种疏离的意识,为了不能坚持‌‌“为信仰而献身的理想主义‌‌”,甚至说‌‌“无可争议地划分了人格的高下‌‌”。甚至多年后回忆起来,仍然有失落之感:‌‌“如今,当年轻时的伙伴聚会散场之后,不管你是从怎样豪华的酒店或怎样寒酸的饭馆走出来,走在喧嚣或者沉寂的夜色中,你为什么会陡然生出一点儿向往……而当你咔嚓一声打开房门,走进你那仍然简陋或者不再简陋的家时,又为什么会陡然地生出一丝失落,为你日复一日面临着的琐碎而烦恼?‌‌”

不论信仰的是什么,这种对信仰或意义的需要(或者说缺乏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的。执著也罢,怀疑也罢,没有信仰也罢,这份严肃认真,都是对信仰负责的态度。‌‌“珍重不从今日始,出山时节千徘徊。‌‌”难道不是更加‌‌“无可争议地划分了人格的高下‌‌”吗?

在那个强迫信仰的时代,不信仰就是犯罪,何况怀疑!她因此祸从口出,可谓性格就是命运。1975年,不到20岁的她,在一个严寒冬夜被电话叫醒,下楼接电话时,突然被一只肮脏发臭的帽子罩住眼睛,连袜子都来不及穿,光着脚板就被带进了阴冷潮湿的监狱。狱中无信息,甚至外面发生了震撼世界的‌‌“四五‌‌”事件,甚至‌‌“四五‌‌”事件的一些被捕者关到了她所在的监狱,她都不知道。

那时的她,只不过是一个能够独立思考,跟着感觉走的好奇女孩。作为政治犯被捕,在当时十分平常。在四壁大墙里孤绝,任性地乱想。两年多后出狱,又任性地乱走,结果走进了当年的《今天》编辑部。不管自不自觉,总是处在历史的前线。不管有意无意,总是投身于不可知的命运。这,就很不平常了。

感觉,有时候,是比思想更深刻的思想。

她出狱时,正碰上历史的转折。满街大小字报,民刊如雨后春笋。对于非人处境的共同厌恶和对于别样生活的共同渴望,使‌‌“个人‌‌”们(工人,市民,大学生,待业知青,复员军人……)走到一起,形成许多松散的团体。自动的,志愿的,业余的,义务的。无机可投,无利可图,只有奉献,只有风险。但是都很乐意,带着冒险的兴奋。

《今天》编辑部,同样不例外。她写道:‌‌“条件虽然艰苦,做自己喜欢的事大家都觉得很神圣。‌‌”那份有所追求的快乐,那份非功利、无目的因而是审美的人生境界,现在到哪里找去?在《半生为人》之中,那些陋室补丁粗茶淡饭、一扫琐碎凡俗宿昔晦气走向别样生活的人们,一个一个各不相同,又都审美地统一在一个意义的追寻之中。带着朝露的清气,带着不可捉摸的旭日的光彩。

那些当年投身于《今天》、各有才华个性而不为人知的人们,周郿英、赵一凡、史铁生、鄂复明、李南、崔德英、王捷、刘羽、田晓青这些名字在书中的出现,让我真有一种,‌‌“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感觉。

赵一凡。一个残疾人,英年早逝。‌‌“文革‌‌”时不辞酷暑严寒,奔走于北京各个院校,选录大字报,收集小报、传单和当时难得一见的地下文学作品,还有禁书。细心地分类编号,抄写翻拍,予以保存,十年如一日。‌‌“我不知道,‌‌”作者写道,‌‌“一凡当年收集这些资料时有什么打算,但像他这样当时就懂得这些资料的价值,并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收集保存的人,恐怕绝无仅有。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一凡拄双拐行走,他的脊柱靠金属支撑着,一条腿在地上拖着几乎抬不起来,可以想象……(他做这些事)多么吃力,多么辛苦,除了一凡谁能有这样的执着和细心?‌‌”

这成吨的珍贵资料,在一凡被捕时没有失去,是一个偶然;他死前立遗嘱要把它交给作者处理,作者因为坐月子未能及时知道,是一个偶然;知道时已经被一凡的保姆卖给了废品收购站,无处追寻,更是一个偶然。这些偶然因素的随机遇合,惊涛骇浪摄魄揪心的程度,不亚于宏观历史的突发事变,更不是任何一个雨果或者任何一个狄更斯虚构得出来的。我们在痛心疾首之余,甚至已经没有力气为它偶然地得以留下些少劫火余烬,而额手庆幸。

余烬之一是,‌‌“文革‌‌”以后《光明日报》发表遇罗克的《出身论》,原文就是一凡提供的。我不知道血腥污泥深处,埋葬着多少遇罗克这样的人杰和《出身论》这样的好文。我感激由于一凡,我们得以见其万一。但是书中一凡,仍然是活生生的、日常生活中的个人。他那面对陌生人时的腼腆失措,白床单下显得有些怪异的畸形,以及虽坐牢也没有改变的、不同于‌‌“正统‌‌”的共产主义信仰,协同地组成一个整体——他这个人。我们的信仰可以和他不同,我们可以奇怪他为什么如此执著,但是我们绝对不会因此减少,对于他的爱和尊敬。

作者的另一位朋友史铁生,也是残疾人,也是英年早逝。我读此篇,印象最深的是他和作者的相逢:荒凉的1974年,在荒凉的地坛公园,各自读书的两个陌生人,偶然交谈起来,她有些在当时看来的反动言论。他说,‌‌“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不怕我告发你?‌‌”她说,‌‌“这里没证人,如果你告发,我就全推到你头上‌‌”。‌‌“我们的友谊就这样开始了,‌‌”作者写道,‌‌“这样的一种友谊,在那个亲友间也只能用手握得紧一点儿来表示心照不宣的年代,几乎不可想象。只有在充斥着苍凉伤感的自然气息的地坛公园才是可能的。‌‌”

在那个用假话套话交往是生存条件的时代,说真话是心灵的呼吸。心灵,只要是自己的,就是活的,就需要呼吸。对于拥有自己的心灵、即拥有个体自我的人们来说,只要有机会在某处单独相对,那个某处就有可能成为地坛公园。就在这同一年,作者遇到东海舰队的海军军人郭海、安晓峰、杨建新……才知道军人也是人,也有大于安全需要的说真话的需要。她把他们作为体面的朋友介绍给了一凡,直到被一网打尽。

作者和她的丈夫周郿英,是在《今天》编辑部认识和相爱的。结婚不久,周重病住院,多年辗转病榻,终于痛苦死去。

她是无神论者,为了挽救丈夫的生命,除了求神拜佛,想尽办法,什么手段(包括贿赂医生)都用上了:争取到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最好最昂贵的药品……无法上班,还要照顾好儿子。奔走于家和医院之间,身心俱疲,以致‌‌“一直像个瘸子一样地走路‌‌”。

这一切都是白费,她为此深深地自责:‌‌“我一直以为,我吃的苦是他的疾病的结果,我愿意承受那结果。可我却从来没有想过,他所受的苦是我的努力的结果,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愿意承受那结果。‌‌”事实上,他的痛苦也就是她的痛苦。如果早知道是白受的,谁都愿早些结束。首先是为对方,其次是为自己。在无穷的思念中,她给他的在天之灵写道:

‌‌“……也许,只有你知道,我讲述的这些,都是事实。但并不是事实的全部。全部的真相是,我为你活着而拼尽全力,同时我也祈祷别的。那‌‌‘别的’我不能告诉你,也不能告诉任何人。不知你是否记得,就在我们等待了五个多月的手术的前一天,我突然失踪了一个上午。我回到医院时,你刚刚用剃须刀在小腹部做完备皮。你虚弱得连说话都困难,我却把你一个人丢下。我去哪里了?你问我,我说,去办点事儿。但眼睛不肯看着你……现在我告诉你,那天我去了北京城南道教寺庙白云观,我在每一尊神像前放上几炷香,放下一些钱,然后虔诚地下跪,磕头,乞求神保佑你手术成功。同时,我还乞求,如果手术不成功,保佑你尽快解脱……我发誓,你少受点儿罪是我希望你尽早解脱的惟一理由!但是,你相信吗?其他人相信吗?我自己相信吗?事实是,你病着,我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时间、金钱、儿子的成长、我自身的向往……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那煎熬会延续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八年……‌‌”

笔力千钧,使人灵腑为撼。

无神论者烧香磕头,慌不择路惊心动魄。她这样做的理由,即使不是惟一的,也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指责她。那样的指责是以理杀人。她对以理杀人的文化的恐惧,是显现在深层心理学中的深层历史学,并不是毫无根据。在以理杀人的文化中,个人的孤独无助、绝望挣扎都不在话下。一种能够把这种不在话下的残酷性充分表达出来,使人感同身受的文字,不管多么平淡,都是奇文。

奇文自然天成,文字全无藻饰。汗腥气、泪腥气、血腥气、监狱里阴冷的湿气,医院里陈旧的药水气,昏暗灯光下印刷民办刊物的油墨气,小街上的烧饼的香气和粮票的浊气、老旧四合院里随着沙哑歌声唱出来的酒气……汇成一股真气,兼具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英国美学家鲍桑葵所说的‌‌“艰难的美‌‌”、‌‌“广阔的美‌‌”和‌‌“错杂的美‌‌”。我想这就是所谓‌‌“粗服乱头,不掩国色‌‌”吧?

‌‌“有朋友曾说,‌‌”作者写道,‌‌“我的写作美化了生活。为此,我曾想给这本书命名为‌‌‘美化,直至死’。与其说是想回应这善意的批评,不如说是无可奈何的孤绝。作为人,作为女人,作为母亲,当你在任何角色中都面临困境的时候,你怎样论证活着的正当性?作为历史的参与者,作为悲剧的见证者,你怎样能够保持内心的高傲和宁静?然而我们终于还是活着。所以我写作——正如史铁生所说,写作是为活着寻找理由。‌‌”

这个回答中的虚无主义情绪,虽很模糊,但是渗透全书。这是我的主观感受,很可能作者不会同意。

理想主义者也可能有虚无主义情绪吗?有的。我们在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理论之中看到过,在章太炎的‌‌“五无‌‌”言说里看到过,在鲁迅的许多作品、特别是《野草》诸什中看到过……并不陌生。凡理想,都有个现实的前提。奴隶理想自由;屈辱者理想尊严……都是历史中的自然。无前提‌‌“主义‌‌”,不过是一个空筐。谁都可以装进任何他所希望的、可能的和不可能(如乌托邦)的东西。什么也不装,让它空着(如佛陀老庄),也可以,不一定就不好。

变可能(或不可能)为现实,这就是意义的追寻。追寻就是意义,过程是意义的现实。过程的终结如果不能成为新的追寻的起点,那就会归于虚无。所以理想主义和虚无主义这两个貌似相反的东西,实际上走得最近。个体逃避虚无,往往逃入群体(宗教、国族、组织等等)。群体无路可逃,往往陷入混沌(犬儒生态、丛林法则等等)。在这里,理想主义的徐晓,也还是‌‌“出山时节千徘徊‌‌”。用她自己的话说,是‌‌“常常在写作中踌躇‌‌”。

踌躇的结果,是删除了不好的东西,留下了好的东西。‌‌“最终我把血腥和粗暴的细节删除了,也把荒诞和滑稽的故事删除了。惟独没有删除的是从那个故事中走出来的人。因为那其中虽然凄婉,却飘散着丝丝缕缕的温情。我愿意把这传达给我的儿子,传达给所有的朋友。因为我深深地懂得,这对人多么重要。‌‌”

踌躇,是为他人着想。

为后来的人们——因为爱。

为需要被删节的人们——因为悲悯。

因为对别人重要,所以对自己重要。

别人比自己重要,这就是群体意识。

徐晓的爱和悲悯,植根于天性,本来属于个体。但同时,这样的天性,又使她的群体意识压倒了已经觉醒的个体意识。她力求用理想主义的精神价值,去照亮历史无序背后的黑暗。她愿意在宇宙抹去人类文明的一切痕迹之前,把没有爬满蚤子的袍,留存给后来的人们。

这使我想起杰克·伦敦的《女人的刚毅》:在酷寒的克朗戴克,一对男女在无边无际、不见人烟的冰天雪地里艰难跋涉。干粮有限,每天平分少量,终于还是吃完。帕苏卡饿死前,把一袋干粮给了理查。那是她每天从自己的一份中偷偷地省下、偷偷地藏着的。

这样的爱,当然伟大。这样的意志,当然超强。但这伟大和超强,却是以超弱——死亡来标志的。形而下的事实属于个体,形而上的价值属于群体。据说群体和个体应当统一,我也这么想过。但是我不知道,这矛盾该怎么解决。

不能解决。任何解决方案,其程序设计都必须通向可以操作的政治-社会利益的强制性分配。如所周知,政治人物的行为及其后果,常常和所持的或者所宣称的价值原则背道而驰。一个非政治的(至多只是一个‌‌“不够资格的政治犯‌‌”)独立个体,一个但知有道不知有术的纯粹理想主义者,只在精神领域、只在价值观的层面上寻找,是找不到出路的。面对历史中的自然——这个现代丛林,难免和虚无主义相遇:

‌‌“谁爱得最多,谁就注定了是个弱者。‌‌”

‌‌“道之不存,殉道者的价值何在。‌‌”‌‌“充满着神秘与眼泪的理想主义……对我们这代人来说,那或许是一抹残阳,或许是一缕阴影,但对于今后的年轻人来说,那是一种无法想象的存在。在他们身上,构成遗传的染色体已经变异了。无法理解不是他们的错。‌‌”

既然如此,既然我们的精神财富到后人手里必然贬值,我们创造它的努力岂不是无效劳动?血腥暴力荒诞滑稽等等,是我们的(不是抽象的)理想主义的前提,把它留给后人作为历史判断的参照系,让他们自己去寻找温暖打造平安,比之于删除,岂不更好?还有,删除了故事,还有‌‌“从故事中走出来的人‌‌”吗?

虚无主义这个怪物,原本与徐晓无缘。我想象,还没有完全走出群体意识的她,在个体性写作中与之狭路相逢,一定有些错愕,有些失措(也不完全是想象,因为她已经说了,她在写作中踌躇)。

为逃避这个怪物,她稍稍进入了童话——我觉得。

640 (3)

血腥和荒诞是那个时代的基调,书中提到的部分,已经残酷到让我们有切肤之痛,已经残酷到哪怕只删除掉一个小小的细节,都会减轻我们的沉重。这些都没有删除,不知删除了什么?荒诞感是一种至为难得的天赋,它造就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也造就了海子和残雪。有感于荒诞而又删除,不知是怎样的荒诞?我不敢要求别人把自己不忍看不敢看的东西摊出来晾,那种要求本身就是残酷。但是那杯苦酒,一个人咽得下去吗?

咽不下去,所以删除。从这删除,我看到了一种人性中的神性——爱和悲悯;也看到了一种人性的软弱——无力感和恐惧。

这样的所谓的美化,带有逃避现实的性质。逃避,是弱者的天赋本能。正如狼有尖牙鹰有利爪,羚羊和兔子有跑得飞快的腿。托尔斯泰说他读安徒生,读了几遍才发现安徒生的孤独和软弱。安徒生以为大人都没有同情心,所以他只向小孩子说话。小孩子更没有,但他假定有,这是弱者的任性。我读到那些话时,也是个小孩子,坐着想了想,没想出个什么来。今读徐晓书,想起那段话,忽然懂了。对于一个陷于‌‌“无可奈何的孤绝‌‌”的弱女子来说,还有比童话更好的避难所吗?

遗憾的是,她终于没有逃脱。出狱20年后,她从北京到太原探望曾经同案的朋友,企图重温当年的旧梦。舞台换了布景,角色各已转型。‌‌“没有期待中的彻夜长谈,没有想象中的无边畅想,‌‌”她写道,‌‌“不知道是我们老了还是社会变了,我常怀疑,以后是否还存在当年那样的人际关系?‌‌”已经不再存在,还要怀疑一阵,这种精神领域的克朗戴克,是另一种形式的‌‌“幸存者的不幸‌‌”。安徒生纯粹的个体写作,让他逃跑得像飞。徐晓带着群体意识的个体写作,只能一如当初,‌‌“像个瘸子一样地走路‌‌”,逃不脱铁铸的现实。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是她的幸运。在那个无数人没有任何交流空间,只能默默地忍受窒息的时代,她已经享受过了真正的人际关系。冥冥中似乎还是有一种公平,所谓‌‌“国家不幸诗人幸,话到沧桑句便工‌‌”。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有了这么一本,忧伤而美丽的、震撼人心的意义之书。

这里所说的意义,是个体存在的意义。在意义这东西已经被解构得片瓦无存的今天,更有其特殊的价值。这里所说的价值,是个体精神的价值。作为这个意义与价值的自我赋予者,徐晓已经无愧于她苦难的‌‌“半生为人‌‌”。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他只怕配不上他所受的苦难。徐晓可以免于这种恐惧了,因为她已经有了这么一本,永远的《半生为人》。

‌‌“永远‌‌”二字,我不是随便说的。特别是,在前面提了那么多问题之后。在文学中,一种信念,一种情绪,一种自我赋予的意义,只要是真诚的,美的,就是绝对的、永远的。不要问正不正确,那是科学的问题。科学在证伪中进步,‌‌“正确‌‌”也不会永远。牛顿、托勒密早已过时,但是古神话和安徒生们还生气勃勃,并且不存在被现在和将来的天才超越的危险。

鲁迅无碍于韩愈,海子无碍于李白。文学的领域是孤峰的森林,里面没有巨人的肩膀,只有或大或小永远并存的孤峰。哪怕只是一首诗,一则寓言,一篇散文,作者佚名。只要真好,且与众不同,都可不朽,成为永远的孤峰。

《半生为人》也是,这是弱者的胜利。

 

关键词: 
栏目: 

Theme by Danetsoft and Danang Probo Sayekti inspired by Maksi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