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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支华人的生与死

东南亚华侨历来重视中华文化传承,不遗余力办华文学校。

堤岸南侨中学,1948年。

编者按:作者出身于东南亚华侨教师之家,本文回顾他亲历的四五十年代在泰国柬埔寨华侨的生活与遭遇。他们赤诚爱国,最后却被抛弃、牺牲,是一份翔实的见证。

友人从巴黎邮来几册《印支华人沧桑岁月》。雪白的封面,由上而下垂着一支绿色的椰树叶,滴下一滴——鲜红的血!这不是我们印支华人的鲜血吗?!

这本由当年愚左华人、华侨劫后余生所写的回忆录和所见所闻,透露出他们当年如何在“祖党”的号召和指引安排下,投向那虚无漂渺的“国际共产主义革命”;以为经过他们这些人的“披荆斩棘,流血牺牲”,可以创造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来。他们后来被抛弃,死无葬身之地。他们走的是一条死亡的路!

泰国排华随父母迁居柬埔寨

上世纪整个三十年代,我爸妈和干爹干妈都在暹罗(1939年改称泰国)首都曼谷最大的华校“新民”教书。干爹郭殿宝是校长,副校长是2007年在香港去世的南洋商业银行创办人庄世平。这些人都是从国内南渡的进步知识份子,有的是中共地下党员,庄世平叔就是。

一九三八年,暹罗与日本签订《日暹新条约》。为了帮助日本实现“大东亚文化圈”,亲日的暹罗政府进行排华,禁绝华文学校。次年八月,銮披汶政府封闭曼谷八家华文报,并大规模查封华校。到一九四○年六月,全泰二百九十三所华校荡然无存。

华校教师们便纷纷向南越转移。我爸妈到西贡后,受聘于堤岸潮侨公立义安中学,后来爸也在私立南侨中学兼课。南侨是著名的左倾学校,被称为“红色革命摇篮”,校长王贯一和教务主任郭湘萍及杜澄洲先生等都是学识丰富思想左倾的学人。中共地下党员张克煌(化名陈声)也曾在南侨任教。五十年代末他被党派到柬埔寨,是中共与柬共的联系人,对手就是最近在金边被判终身监禁的农谢。南侨一九四八年被当局封闭,王贯一和郭、杜等人一九四九年后陆续回国。王贯一在汕头著名的金山中学任校长,五七年打成“右派”,销声匿迹,直至毛死后才重见天日,被委任一个政协的虚职,其时已垂垂老矣!讽刺的是地下党张克煌从柬越逃出生天后,没有回国向党报功领赏,而是跑到加拿大去当“政治难民”,低调生活,二○一二年五月在那里去世。

法日双头统治下的安居乐业

一九四二年,金边“潮侨公立端华学校”成立,干爹被聘为第一任校长,把我爸妈拉去相助。高棉的华侨以潮人为多,其次为广府人、福建闽南人、客家人、海南人,还有极少数的上海人等。成立了一个机构,叫“五帮公所”,每个帮都选有自己的帮长。

那时金边的潮州帮长是郭德隆,端华董事长是张小鲁。张先生是“磅针人”,宝号张明合,在磅针有酒厂生产米酒。是张先生派他自己的私家车到西贡来接我们一家去金边的。那时,柬埔寨的华文教育远落后于泰国和南越,处于草创阶段。泰国来的这批教师便成为端华的开荒牛。学校开始用国语教学。我爸在上海美专曾随陆衣言先生学国语,夜里便开国语班,教《说话》和注音符号,普及国语。开始时端华只有小学,学制采半年制,每年招生两次,分春季和秋季。

早在一九四○年七月日本军队便在法属印度支那南部登陆。印支包括三国:越南、高棉(柬埔寨)和寮国。直到日本投降,整个法属印度支那都被日军占领,因为日军数量不足,无力控制整个地区,他们便与法国殖民政府签了一个《共同防御协定》,表面上继续由法国人统治,维持着一个体面的和平。这就是当年所谓的“双头统治”。那时我年纪还小,只听说日本人在金边的施梳瓦中学办日文班;又听说日本人见到小孩子时都会给糖果吃,但孩子们见到日本人都远远避开。我记得从来没见过日军在市区出现过。

整个四十年代,柬埔寨的华侨生活在一个自由和安居乐业的氛围中。首都金边的中心区尽是华侨开的商铺,写着大大字的中文招牌,就好像是一个中国市镇。法国的殖民统治也比较文明,显示其统治地位只在于:每逢节日挂旗,除挂高棉旗外,必须加挂法国旗;中国节日也允许挂青天白日旗;电影开映前,观众要起立,先奏法国国歌,银幕上是法国总统戴高乐将军的照片;后奏高棉国歌,银幕上是高棉国王西哈努克的照片。华侨可以申请立案办学校。教师要有“教师证”的合法资格。华人有自己的生活圈子,有自己的学校,基本上没有与高棉人和法国人接触,因而金边大部份华侨都不会说高棉话。华校虽然每周有教高棉文、法文或英文,但大部份学生都马虎应付,甚少有人用心学习外语。

全金边华校每年都开展一些竞赛,如作文比赛、演讲比赛、运动大会等。我就得过全金边华校演讲比赛初小组冠军。每年国庆(双十节)都举行提灯游行,各帮公所和华校都参加,十分热闹;元宵则有游神赛会。华侨十分团结,互励互助,没有左右之分,更不会互相攻讦。大家都热爱祖国和家乡,有能力的人可随时回国探亲或小住,或把国内亲人申请出来团聚,来去自由,不用担惊受怕。

五十年代柬埔寨侨社急速向左转

历史上殖民主义受到谴责和唾骂,因为早期总带有军事、暴力、奴役和掠夺的痕迹。但是后来慢慢变得文明和人道。宗主国也给殖民地带来发展。生活在文明和民主国家的殖民地,远优于被自己独裁专制的政权统治和压迫。

我还记得罗峻山先生,广东普宁县人,一九二六年加入中共,跟随彭湃搞农民运动,被通缉后跑到柬埔寨教书。他很喜欢我,经常给我讲故事。一九四八年他被法国殖民当局逮捕,次年被递解出境,回到普宁任第二中学校长,改名罗俊三,还以金边归侨身份当上普宁县副县长。文革时他受到残酷迫害,文革后平反,恢复名誉。罗校长一九七九年病逝,享年八十四岁。

一九四八年,我妈和干妈的好友吴静修先生回揭阳渔湖探望母亲。一九四九年新政权成立,她十分兴奋,决定不回金边,留在家乡教书,连续几年被评为“模范教师”。她写信给金边的老友们宣传新政权的“丰功伟绩”,令老友们十分紧张,不敢回信。五七年吴先生也被划为“右派”,劳动改造,导致精神分裂,终于在文革中从楼梯上跌下而死。

那时候,柬埔寨应该也有为数不多的中共地下党员,但他们没有组织,也没有活动。柬埔寨侨社的急速向左转,是从五十年代中期开始的。

五十年代初,已有个别端华学生偷偷回国参军。我知道的有四人:陈达春兄,分配在空军地勤,因为是华侨,规定不能飞上蓝天;苏宗高兄,大概在陆军,听说在一次擦枪时走火被自己打死;黄婉华姊,是老富商黄成源的女儿,几年前听说她已在外国;傅求炳,是我在端华的同学,香港回归时被派来中联办工作。但没有一个人想要去找他,他也不找任何人。大家都免得麻烦。他后来情况,没有谁知道。

一九五四年签署日内瓦协议,印支三国独立,越南南北分治。五五年中,国民政府驻金边领事知道大势已去,准备撤走。台湾派来飞机,鼓励侨生到台湾读书,完全免费,但应者寥寥。那时国民党名声不好,学生们都愿意自己出钱往大陆跑,“自由中国”不去,却自投独裁专制的罗网。这是历史的误会,无可奈何。

那年头,金边的旅行社生意十分兴旺。可是香港政府不批准入境,大家只有转道西贡乘船去澳门,每船三四百人,然后再从澳门乘船去广州。

一九五六年夏,我爸爸也偷偷回国,去北京看望他当年上海美专的老同学邱及,时任中侨委一个主任。妈曾对我说,邱及,揭阳人,是个才子,拉得一手好二胡,还懂世界语。爸说,邱及当年曾在寮国被捕,刚好法国人监狱长也是国际世界语会员,爱才,私下把他给放了。爸是金边第一个回国的华侨教育界人士,邱及嘱人陪他去东北参观,还到新华书店拿了许多挂图书籍,带回金边去宣传,端华等学校都来借用。邱及叔文革时也遭到残酷迫害!

五六年周恩来贺龙访问柬埔寨

邱及告诉我爸,说柬埔寨就快与北京建交,周总理和贺龙等年底就要去柬埔寨访问,嘱他回去先做工作。有关部门给他介绍了陈扬,当时是普宁县县长,说先派陈扬率经济代表团去金边,为周恩来的访问作准备。爸回金边后传达了这个信息。不知谁告诉他,说如果在飞机油中放点白糖,飞机就会爆炸。他很紧张,亲自去找空军司令吴伯符(海南裔)反映这个情况。吴伯符笑笑说,先生放心,届时我自己开飞机,并亲自给飞机加油,绝对没有问题。陈扬到金边后,要我爸给介绍靠得住的司机,爸给介绍了我们的老相识陈奇文兄。

五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周恩来和贺龙等访问柬埔寨,我爸和伯父都获接见,照了相握了手。二七年中共南昌起事失败,退走潮汕,我伯父曾代表汕头商会欢迎过共军,认识了贺龙,因此三十年后得以参与盛会。

三十年代后期,跑到南越的中共党员在堤岸建立共产党组织,称“侨党”,以“南侨”、“义安”、“福建”三家中学和《越南报》、《现实日报》为中心,宣传“马列主义”“国际主义”。五○年五一节侨党成立了“越南南部解放联合会”,简称“解联”,标榜“共同抗法”。解联后来分裂,一部份人另起炉灶,成立“西堤华侨爱国民主联合会”,简称“爱联”。二联对立,解联强调“执行中共侨委会公布的政策路线”,开展“华侨爱国活动”。

解联解散后,一些人回归大陆,被分配到侨务部门工作;一些人转移到北越;一些人被派到柬埔寨,打进学校和报界,领导整个侨社急速向左转。

当年的柬埔寨华侨,潮人是比较左倾的,广府人则有相当部份仍亲台湾,如我的校长邝鲁久和班主任罗中兴等。他们后来都去了台湾,因而逃过了“战火屠城”的劫难。可悲的是那些准备“‘解放’全人类从而‘解放’自己”的愚左者,落入红色陷阱而不觉醒,最终陪上自己的生命!

热爱祖国,最后被祖国抛弃

一九五七年端华被左派全面掌控。中共大使馆派驻金边后,形成了一个越来越大的“红色漩涡”,端华成为这漩涡的中心。训导主任是中共使馆的代言人,以“使馆代表”自居。全柬华文学校的负责人和主任级老师,都得由这训导主任安排和指派。谁被视为“异端”和“非自己人”,很难立足。

在教育界的亲台人士全被赶绝后,他们便向私校开刀,诬蔑造谣说私校是“学店”、“剥削”,想把私校赶尽杀绝,以完成他们的一统天下。实际上那时的私校,除“南华”自己建有几层楼的校舍外,大部份都陷入经济困难,剥削从何谈起?总之,他们“唯我独革”,党同伐异。从这时起,我爸已再没有利用价值,便被弃如敝屣,排除出他们所谓的“进步”圈子。

一九五六年在“华运”(“华侨华人革命运动”的简称)组织主持下在金边成立的《棉华日报》,是全柬埔寨华文第一大报,广告多,销量大,很赚钱。为了支援祖国建设,多年来他们把盈余一笔一笔偷偷弄到香港存入中国银行(当年柬国严禁外汇),数量颇巨(须知那时大陆外汇奇缺,哪像今天)。据棉华日报社长潘丙说,这笔巨款后来不知去向。他生前曾多次向中央侨务部门反映,要求把这笔巨款连本带息(几十年了啊!该有多少?)取出来回馈给现在的柬埔寨华人社会,为当地华人福利和文教事业办点事,但得不到回应,成为他死前的一个心病!另有人认为:估计这笔存款是被祖国某一位或某几位高官以种种理由挪用或瓜分了。反正五名开户人都已作古,还有谁能去追究?

一九五八年,侨界纷纷成立一种叫做“体育会”的组识,表面上是搞体育,骨子里却是宣扬“马列毛思想”的场所。十年里,体育会如雨后春笋般发展,领尽风骚,紧跟祖国“革命大好形势”,后来因为太过份,受到西哈努克注意,才慢慢沉寂下来。

文革狂飙也吹到柬埔寨。端华的学生纷纷起来闹“革命”,与富裕家庭划清界线,高唱“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毛语录”和“毛选集”泛滥成灾,连酒楼食肆都有小童在叫卖。他们那时候意气风发,以“革命”、“进步”自居,绝对没有想到灾难就快到来!

印支华人的结果已是众所周知,电影《战火屠城》也在香港上映过。他们听从“祖国的召唤”,帮助越共和柬共闹“革命”,后来却被祖国抛弃,成为“革命”的牺牲品!谁为为之?孰令致之?卢国才写道:“印支的悲剧,谁是罪魁祸首,昭然若揭。趁记忆还清晰时,留点史料,以供日后遗忘时借鉴。”

最后想说的是:书中有个别篇章并不真实。有人说他是“南解”地下别动队成员,据知情人说非是。是有此成员,现在在加拿大,但并不姓林。林当时年纪小,因生活无着,到别动队依这位学长,所以把这位学长的经历当成自己的了。林君曾以“比干后人”的笔名在网上发表小说《血色回归路》当年事,其中有许多生造和歪曲事实的情节。须知写小说谁然可以添枝添叶,但写历史小说却不可以违背历史和事实,更不可以把黑说成白,白说成黑。林君的慈亲曾以家庭团聚为名为他申请了一条自由路,但他到自由世界后过不下去,决定吃回头草,觉得还是大锅饭容易吃。这就是他的“血色回归”!

再要说的是:到目前为止,仍有不少当年逃出生天的人认为“五、六十年代的金边是一个理想、激情燃烧的年代”。有的篇章仍然提到当年“美帝”是如何地对越南“虎视眈眈”,没有认识当年“援越抗美”的错误⋯⋯

天哪!已经半个世纪过去,“主义”已经破产,人民死去无数,你要总结出个子丑寅卯来呀,还“进步”呢!美国当年迫于本国人民的反对而撤出南越,这是个绝对的历史错误!如果当年南越政权不被北越吃掉,怎么会有大量“船民”投奔怒海?!

一九九二年,我填过一阕《摸鱼儿》:

最难忘、塔山闲步,椰风蕉雨饶趣。湄公河畔风光美,洞里萨湖鱼聚。天所裕。见说道、和平绿岛人钦慕。民丰物阜。有胜迹吴哥,巍峨壮丽,艺术傲千古。

烽烟起,赤柬屠城处处。蛇神牛鬼狂舞。可怜黎庶膏狼吻,沃地顿成焦土。尸骨腐。君不见、狐群鼠辈挥刀斧?腥风血雨。叹十里金城,惨遭蹂躏,苦难向谁诉?

几十年过去了!想起了死去的亲人,想起了几十万死去的华侨和几百万死去的高棉人民,我欲哭无泪!我们期待祖国一个明确的“说法”,至今仍得不到;不要说“道歉”,连表示一下“遗憾”都没有,只是要我们忘记!

我要说: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在这里我只能为我在柬埔寨死去的亲人默哀,也为几十万几百万死去的华侨和柬埔寨人民默哀!

2014年9月10日于香港东西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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