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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打成右派的抗战英雄

——记右派工程师李温平的传奇

1945年1月,中美筑路人员在缅甸会晤,右二为李温平,右三为美军上校Robert F Seedlock。

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后,日本对我实行封锁政策,以阻止盟国援华物资进入。八月间,云南省主席龙云到南京参加国防会议时向蒋介石建议,把云南作为抗战后方,由地方出资中央补助,修一条由昆明经滇西到缅甸的公路,连通仰光港和印度洋,开辟一条新的国际通道,使在缅甸仰光上岸的海外援华物资通过公路和铁路运往中国大西南后方基地。当时蒋介石就表示赞同。修滇缅公路一事便提到了议事日程上。

国民政府迅速与英国政府商定,以缅甸腊戍与我国畹町作为滇缅公路衔接点。缅甸境内与中国境内各自负责承建。滇缅公路的东段,由昆明到下关,当时叫滇西公路,原系云南滇西省道干线,全长四百多公里,已于一九三五年开通。需要修通的是滇缅公路的西段,从下关至畹町进入缅甸。这一段路全长四百五十余公里,地势险峻、环境恶劣,穿越怒江,澜沧江,外国专家推论,修通这条路起码要六年时间,至少也要三年。而国民政府、蒋介石给云南的期限是一年。

龙云也认为兵贵神速,必须在一年之内修通,否则说不定国家都完了,公路还没有修通。

龙云这个彝族人用鸡毛信、手铐下达筑路饬令,并亲自兼任滇缅公路总工程处的督办。一九三七年底,滇缅公路在资金、人力、技术、设备等都极为缺乏的情况下,全线开工。龙云的滇军主力四万余官兵已开赴中原抗日前线,从沿途几十个县十几个民族征集的筑路民工号称二十万,其中不少是老人、妇女和少年。工程之艰巨,是难以想象的。海拔数千米的险峻山脉,怒江、澜沧江的深谷。尤其是将怒江上惟一的惠通桥由仅通人马的吊桥改成为公路桥,难度格外大。惠通桥横锁怒江,是滇缅公路的咽喉。十四根长达两百余米的主钢索,是八百多个民工每两个人一棵杠子,拴着铁索,好像一条长长的蜈蚣,历经两个多月,翻越高山峡谷,沿羊肠小道一步一步跋涉五百余公里从缅甸抬回来的。

滇缅公路在惠通桥所在的龙陵县境内有一百多公里,龙陵县长王锡光把当地一个土司头子找去,一同走到怒江边的悬崖峭壁的边上,把收到的龙云的鸡毛信和手铐展示给他看,说“如果不按期完工,我就拉着你,我们两个就从这个地方一起跳下去。”该县人口仅四万多人,一万多各族人民拼搏在工地上,在这世界上最崎岖、地形最复杂的高山峡谷、急流险滩中一米一米地筑路。每一天都有五六个、七八个人在工地死亡。惠通桥完工后,由下关经保山、龙陵、芒市至畹町,出国到达缅甸腊戍的路段长达千余公里的滇缅公路就全线修通了。整个工程仅用了二百八十七天,在山谷间架起的大小桥梁有三百七十座。

滇缅公路的迅速建成令国际社会惊讶,各国传媒争相报导。英国《泰晤士报》发表文章赞叹道:“这只有中国人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做得到。”美国总统罗斯福也说,有修滇缅公路这样的精神,中国不会亡国。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初,第一批六千吨军火由英国轮船从苏联的敖德萨运至仰光港上岸,再经铁路和滇缅公路运往中国境内。

大批美国援华的汽车运到了。一九三九年二月,三千二百多名南洋华侨机工,包括扮男装混入司机队伍的女性,先后回到祖国,驾驶货车在滇缅公路上奔忙。这是一条“抗日输血管”,七千八百多辆汽车日夜兼程,奔跑在滇缅公路上,将堆积在仰光港的国际援华军需物资抢运到中国大后方,其中最主要的是枪支弹药和汽油。

一九四○年,日本军队一度封锁滇缅公路,阻断此通道达三个月。九月间公路重新打通不久,日军占领了越南的河内,滇越铁路和广西到海防的通道被日军封锁。滇缅公路成了我国惟一的国际通道,支撑着中国的正面战场。日军再次大规模破坏滇缅公路,以日本海军总司令部参谋长大川内传七少将为指挥官的“滇缅封锁委员会”指定一百架飞机从越南起飞轰炸滇缅公路。从十月至次年二月,先后六次出动一百架飞机对惠通桥狂轰滥炸。公路员工和民工随炸随修保证通车,不少人为此献出了生命。南洋华侨司机中有一千多人洒血牺牲在滇缅公路上。

一九四一年,中美两国政府决定全面修复被日军炸坏的滇缅公路。由美方供给修路机械和物资,中国负责施工。为与美方合作,需要熟谙英语的工程人员。国民党军委会运输统制局局长急电重庆公路总处,指名调重庆公路管理处石工直属大队长的李温平博士到滇缅公路工作。

正如李温平在其自传《从机械筑路到定向爆破——我所走过的路》里所说的:“我没有想到从此我开始了具有意义的人生里程,那就是修复了滇缅公路后,我又被派与美军合作,修建中印公路。中印公路即后来被称为直捣东京的举世闻名的史迪威公路,它在迫使日军无条件投降的伟大历史事件起到了巨大作用。”

李温平祖籍福建,出生于惠安县农村。在唐山交通大学学习时,日军侵略东北三省,积极参与抗日活动的李温平被同学推选担任唐山交通大学学生自治会主席,组织过唐山市学联抗日大游行。一九三四年毕业后,他在郑州陇海铁路潼西工程段实习。不久获得美国费城宾夕伐尼亚大学通知同意入研究院进修并免费提供宿舍。他便停薪留职,于一九三五年初从上海搭邮轮赴美。在宾夕伐尼亚大学进修半年后,他又转到密西根大学攻读博士学位。但因接受长沙湖南大学的聘书,于一九三六年底回国。行前取得密西根大学校方的同意,在中国继续其学业,完成博士论文。一九三九年,密西根大学正式授予他运输工程博士学位。

在湖南大学工学院土木系任教的同时,他并就近受聘担任湘黔铁路工程局工程师。在长沙遭日寇轰炸,新建铁路工程被迫停工后,他被调到四川修建川滇、川中、乐西等公路。

到了滇缅公路,李温平带领技术人员和民工改歪线、降陡坡,整平路基,铺设柏油路面。他的足迹遍及这条公路。这是我国第一段沥青路面的铺设工程。过去每天只能通过三百辆汽车的土路,铺上沥青后一天可过两千辆。畹町至昆明过去要走一个多星期,现在只需三、四天。一九四一年共有十三万多吨军用物资由这里运往抗日前线。沥青路面浇筑完毕时,李温平获得了滇缅路局局长发给的奖状。

一九四一年底珍珠港事件后,缅甸亦被日军占领。日本进攻缅甸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切断滇缅公路。为保住这条对外通道,中国派出十万远征军越过惠通桥,由畹町出国门,直奔缅北重镇腊戌。此时,滇缅公路上几乎所有的汽车又都参加了这次运兵。

一九四二年春,在盟军史迪威尔将军指挥下,中国远征军配合英国军队攻打盘踞缅甸的日军。但因指挥失误及兵力悬殊,仅半年就全线溃败,史迪威尔将军步行二十天逃回印度。中国远征军遭日军包围损失惨重,六万将士埋骨异国荒山。

日军用缴获的美国汽车,运载着步兵,沿滇缅公路长驱直入,进入中国境内,两天中推进两百多公里,一直打到怒江边的惠通桥西岸。日军准备三个月内与广西日军会师昆明,继而直捣我陪都重庆。这时的滇缅公路成了日军的大通道。但是,由于守桥工兵指挥事先置TNT炸药于惠通桥上,布好引爆装置。当日军第56师团的特工队在桥头架起机枪扫射,企图强行过桥时,炸毁了大桥。日军“三个月内会师昆明,直捣重庆”的企图就此破灭。此后中国军队与日军以怒江天险为界,隔江对峙了一年之久。但很多华侨、特别是缅甸华侨被隔在怒江西岸无法逃身,惨遭日军杀害。滇缅路局驻惠通桥工程段的段长、工程师多人被日军搜索部队抓捕,押到江边开枪射杀。

这时,滇缅路局组成工程总队,李温平被任命为副总工程师兼副总队长代行总队长职务。任务是培训筑路机械施工驾驶员和维修人员,供反攻时抢修公路之需。

一九四四年初,全面反攻开始。中美双方签订了怒江战役协议,为便利军运,筑路工作先行。双方联合抢修滇缅公路。在云南保山的工程指挥部,负责长官、美方工程兵团薛德乐上校(Colonel Robert F.Seedlock)将其助手贝克中校和李温平博士叫去,要求两人各自回答:“从昆明至怒江边惠通桥七百五十公里公路,若全部改为双车道需开挖多少工料?”贝克中校和李温平分别把自己的估算数字写在手心里,再同时伸手摊在薛德乐面前。薛上校分别看后,当场对李温平说:“你是我的总工程师(You are my chief Engineer)!”李问:“为什么?”薛说:“您二位,一个是美军中校,多年在公路上施工;一个是中国的公路工程师。你们的估算数字相差不到百分之二。我相信我的助手贝克中校,更相信你这个留学美国又在中国公路上工作多年的博士。今后要在中国公路上和你们共同合作,我更相信你的估算,所以说你是我们工兵团的总工程师!”就这样,李温平当上了滇缅公路抢修工程的总工程师。

李温平与桥工大队长黄京群率领一支精干的修桥队伍抢修惠通桥时,日军还在西岸顽抗,从山上向大桥射击,修桥队伍时有伤亡,抢修工作的艰巨和危险难以想象。司令员限令三十天通车,可是他们在美军协助下仅用了十五天就完成了任务。

滇缅公路抢修后,中国远征军二十万人渡过怒江,松山大战开始。在一百二十天里全歼了在缅甸的日军。

鉴于中国和印度之间“驼峰航线”之漫长而艰难,为加快对日本的反攻,美军驻华指挥官史迪威尔将军向罗斯福总统提议,修建中印公路,从印度列多到缅甸密支那,再从密支那到中国云南腾冲、保山,从而接上滇缅公路,使盟军的援助物资得以从印度经陆路运抵昆明。与此同时铺设一条从印度至昆明总长度为三千三百多公里的输送汽油的管道。

中美两国在重庆秘密商定后,中印公路和输油管道开工。这是美军在二战中帮助中国的一项巨大工程,耗资之巨无出其右者。史迪威尔在印度列多的公路起点竖起一面大木牌,上写:“此为直捣东京之路”。

这一次,李温平又被委派与美军合作。他担任工程处副处长,负责与美军工兵团联络,包括工程进度、艰险地段筑路机械安排、施工、募集民工与劳务分配、民工粮食空投安排,并协助组装美军空运来的筑路机械等。

中印公路由中、美双方对向修筑。美(印)方段一千五百余公里,美军投入施工人员五万余人,印度民工五万人。中方段约一千二百公里,美方空运来筑路机械不计其数。

在工程遇到困难时,李温平向美方建议采用大爆破方法,使工期大大缩短。这是我国首次将爆破法用于公路建设上。

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日,中美双方筑路人员终于在缅甸密支那会师。两天后,第一批军援汽车队到达昆明。

八年抗战中,李温平参与了湘潭、湘黔铁路新线工程、川滇东路、川中公路、乐西公路、滇缅公路、中印公路、黔桂公路、湘赣公路八条公路的修建。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颁发给李温平一枚抗日勋章和一份证书,上写“国民政府为李温平在抗战期间著有勋绩特颁发胜利勋章。”国民党军委会还颁发给他陆海空一级奖章一枚,执照一张。上写:“军事委员会战时运输管理局二等一级代副总工程师李温平因协修中印公路著有功绩,今依陆海空军奖励条例第四条第六款,呈准国民政府给予甲种光华一等奖章一座,合发执照以资证明。”

另外美军总部奖给他锦旗一面,上面绣着中印公路路线和通车日期。为表彰其在反法西斯战争中作出的卓越贡献,美国总统杜鲁门特授予他一枚“自由勋章”(Medal of Freedom)。这时他已率队配合美军工兵团抢修黔桂公路,不及赴美领取。美方把它存于国防部五角大楼。

抗战胜利后,李温平奉令从重庆飞上海接收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分配给中国的一大批筑路机械。国民党政府败退台湾前,李温平担任总队长的交通部公路总局第一机械筑路总队拥有当时全国一流的和数量最多、门类齐全的进口筑路机械。当局要求他将所有重型机械运往台湾。而他却悉数保管,连同总队的财产美钞、黄金全部移交给了中共。

一九四九年八月,李温平被任命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团机械筑路总队长、总工程师。建筑工程部成立后,他改任建工部的机械施工总局总工程师,一九五二年在官厅水库工程中,他钻研出一种深孔药室法,使石方单价从十几元降到一元多,为国家节约大量资金。一九五三年被评为模范工作者而在五•一劳动节那天登上了天安门的观礼台。

一九五七年,当年提议修建滇缅公路的龙云是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国防委员会副主席。在反右派运动中,他被打成“大右派”,全国声讨。时为建筑科学研究院某研究室副总工程师的李温平则成了工程界的“大右派”。人民日报特别发表了一篇文章:《在章伯钧直接指挥下,李温平在工程界捣乱》。

其实,李温平连一句“右派言论”都没有。他不过是农工民主党北京市的联络人,章伯钧宴请工程界人士时,受邀者的名单是他提出的。所以虽然没有反党言论,却属于“骨子里反党”的异类。他被“开除公职、劳动教养”,到黑龙江兴凯湖劳改农场去了。

李温平没有从此消沉下去。到了北大荒兴凯湖农场,见到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汪洋。原来农场的土地全是覆盖着水的沼泽地,既没有排水渠,又没有交通道路,在那严寒的冬末春初,接受“劳动教养”的右派分子们在沼泽地里踩着没膝深的烂泥水用铁锨艰难地挖排水渠。李温平日夜思索,终于想出了一个“一炮成渠”的法子。建议得到农场领导采纳后,他设计了大面积排水系统的定向爆破法。在沼泽地里安上自制的土炸药,按设计的渠宽和长度,一天可以炸一华里的排水渠。经过两年努力,为农场修成了六万亩沼泽地的排水系统,形成网络,全部种上了大豆。

在建工部部长刘裕民的过问下,李温平在一九六三年离开北大荒农场,回到了北京。

一九七九年他的“右派”问题被“改正”后,李温平担任国家建材总局总工程师,并成为全国政协委员及农工民主党中央委员。

不过一直要到一九八四年七十二岁时,李温平才获准赴美,在一个特殊的授勋典礼上与老朋友薛德乐会面。那时薛德乐不是上校,而是将军了。薛德乐将军郑重地将那枚睽违已久的“自由勋章”挂在了在李温平的胸前。

李温平的这枚勋章,不仅记录着这位工程师的卓越功绩和他个人的光荣历史,更是中国人民悲壮的抗日战争的见证。

十多年前笔者拜访李老时,他已年逾八十。今年李温平九十五岁了。我衷心祝福他成为百岁老人。

李温平

1945年中华民国国民政府颁发给李温平的胜利勋章证书

1945年中华民国国民政府颁发给李温平的海陆空奖章执照

美国总统杜鲁门颁发给李温平的自由勋章(Medal of Freedom)

2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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