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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自珍一家是如何不“抖擞”的

1839年,龚自珍罢官回家的路上,抖擞了一下:给镇江的赛神会写了一篇祭文。这祭文全国人民都会背:“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龚自珍的苦衷想必大家都知道,抖擞一生,也没抖擞出一个满意来——科举了一辈子,也没进得翰林。龚自珍从十九岁时起就开始参加科举,直到二十七岁,才中了个举人。中举之后,参加会试,据《龚定庵逸事》载:“参加会试的时候,龚卷落在王植房,王以为怪,笑不可遏,隔房温平叔侍郎闻之,索其卷阅曰:‘此浙江卷,必龚定庵也。性喜骂,如不荐,骂必甚,不如荐之。’”

一句话,王植怕挨龚自珍的骂才选他进贡士的,没想到最后还是挨了骂,贡士揭榜时,有人问龚自珍,房师为谁?龚大咳曰:“实稀奇,乃无名小卒王植也。”后王闻之,埋怨上温平叔了:“依汝言荐矣、中矣,而仍不免骂奈何。”

问题是,龚自珍殿试的时候,依然不很成功。只考了个三甲第十九名,赐同进士出身。为什么殿试成绩不理想呢?一说,龚呆子模仿自己的偶像王呆子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书》写了篇《安边绥远疏》,文章写得过分的激进了,吓得阅卷大臣不敢给他打优良。二说,阅卷大臣认为龚自珍的书法不合规范,故而影响了名次云云。总之,这个三甲第十九名,是不能直接进进入翰林的(一甲的状元、榜眼及探花才有戏)。

众所周知,明清的官场规矩是“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也就是说,龚自珍想当王安石那样的宰辅大臣,必须经过点翰林。可是,要做翰林,首先他的书法就不过关。中国官场很邪门,特别讲究“字”术,也就是说,一个人的书法能影响到他的仕途。这种讲究直到今天还留有诸多遗痕,比如办公室主任和秘书之类的,可以什么事都做不好,但字决不能写得不好!而长官本人更是官做得越大,练字的迫切性亦越大,因为你去下面访问溜圈的时候,下面首先要的就是你的墨宝。你的墨宝一出现,全地方人民都要照着练呢。如果你的一撇一捺有些邪,全地方人民可能都要跟着邪,所以,这字写得不好,对不起人民。更关键的是,如果字写得不好,你一旦犯事了,比如贪污什么的,那些地方人民可能要恶心您,除了把你的墨宝撕掉以外,还要说您老没有自知之明,走到哪里恶心到哪里。如果您的字好了,他们的嘴巴就被堵上了。即使您倒了,他们也不好意思再踹上一脚的。

很不幸的是,龚自珍不喜书法(我也有这毛病,为了不影响我高考时的作文分数,我力图把自己的文章写得内容花哨以弥补我书法的不足),这就直接影响到了他的科举及仕途升迁。龚自珍龚呆子知道自己进不了翰林的原因后,便开始在家“抖擞”了——易宗夔在自己的笔记小说《新世说》“忿狷”篇里说:“龚定庵生平不喜书(法),以是不能入翰林。既成贡士,改官部曹,则大恨,乃做《千禄新书》,以刺其政,凡其女、其媳、其妾、其宠婢,悉心学馆阁书。客有言及某翰林者,定庵必哂曰:‘今日之翰林,犹足道耶?我家妇人无一不可入翰林者。’以其工书法也。”

龚呆子在家里大力培养女翰林,抖擞倒是抖擞,但是才士、狂士兼名士的他注定报国无望了。这方面,他就没有自己的偶像王呆子运气好,尽管他在着衣方面都极力模仿王呆子:一个破帽子,也要戴它七八十来年,直到它在自己的头顶上站不住脚为止。唯一不同的是,此呆没有彼呆的运气。王呆子遇上了伯乐上司宋神宗,不管是否成功,身后背的是恶名还是善名,好歹大大地抖擞了一次,搞了次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王安石改革。可怜龚呆子做了十几年的闲散小官,怎么也抖擞不起来!1839年,他作了最后一次抖擞——时林则徐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准备南下禁烟,林公是龚呆子的好朋友,龚呆子喜出望外,一封长信写给了林公,帮他出谋划策,并且提出愿意跟他一道南下“抖擞”去。奈何龚呆子在京城尚是一个处级干部:六品礼部主事,官场人事复杂,林公只能婉言相拒了。林公一走,龚呆子再也无心做官,雇了两辆车,一辆拉自己,一辆拉心爱的书,他不干了!

当然龚自珍身后传言也多,一说,他辞职回家乃是因为自己勾引了宗室贝勒奕绘的小妾顾太清,奕绘的儿子要追杀他,他才跑的。二说,龚自珍力主禁烟,得罪了权臣穆彰阿,故而不得不告老回家。两年以后,也就是1841年,这个空怀报国思潮却无缘报国的思想家兼政治家因病去世。时人对他的评价不低,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一书中说:“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然。”

于晚清思想解放有启蒙作用,龚自珍总算没有白抖擞。可惜的是,龚自珍不知道自己身后的世界,不知道自己的好友林公的禁烟最终引起了鸦片战争及其后的系列变数,更不知道,自己的儿子龚孝拱在鸦片战争中异样的“抖擞”!

龚孝拱,外号龚半伦,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等五伦之义,他一概不守,只爱一小妓,故外号半伦。龚自珍活着的时候,对父叔的文字均不屑一顾,常骂其叔为不通,其父为半通。到了他死后,他儿子龚半伦,也学他的样子,动不动就拿出他的文稿,随意改动。不过他比他父亲龚定庵,又多了一点名堂,那就是每当改稿之时,都预先将其父的木主置于案前,每改动一字,都用竹鞭敲击木主道:某句不通,某字不通。因为你是我的父亲,我才为你改正,使你不致欺蒙后人……那意思很明白,如果不是看在父子的名分上,我才不给你校稿呢。龚自珍的外祖父,著名的文字训诂专家段玉裁曾经教导过龚自珍,希望他“努力为名儒、为名臣,勿愿为名士。”老先生没想到,龚自珍毕竟是名士自风流,这风流也传给了儿子龚孝拱。

小龚比父亲更有才气,除了像父亲一样精通满文、蒙古文之外,还比父亲多门鸟语——英语。这就使得小龚成为大清第一代外企白领:小子进了英人威妥玛在上海开办的外企。外企工资高,但小子从小没有受过国情教育和爱国主义教育,最后走向了带路党的境界——《清朝野史大观》载:英法焚圆明园,小龚是向导,为英法联军进言:“清之精华,尽在圆明园也!”

据说,龚半伦也从圆明园偷了好多宝贝,这个我相信,一则是我们不能高估大清帝国臣民们对政府的忠孝程度,二则,现实的情况是,政府在街头放的花盆,一夜之间就被市民们全搬自己家了;政府在街头弄的便民箱,放一个打气管就丢一个打气管,市民们喜欢把它放自己家里“便民”。这些事情之所以能出现,关键原因在于:

一、没有私有财产神圣的观念与法律,导致臣民们在面对公私财产的时候,公私不分,你我不分。鸦片战争之时,英国海军沿海进犯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点:好多居民跑了,同时,好多人不跑,忙着偷别人家的东西呢。

二、依现代概念来说,大清百姓与大清政府不是一个利益共同体,可能正好相反。面对外国侵略者,老太后能一点不害羞地声明:“宁赠友邦,勿与家奴”。家奴们也就理直气壮地对着干:宁抢主人,不给洋鬼!

所以我猜龚孝拱领英法联军直捣圆明园的时候,小子肯定趾高气扬呢,他以为这是侠肝义胆做好事也不一定呢。明白了这一点,我们才能理解小龚的理直气壮。据冒鹤亭《孽海花闲话》载,英国公使威妥玛在礼部大堂议和时,龚半伦也在座,席间对大清的谈判代表恭亲王奕欣,百般刁难。恭王气愤不过,质问他道:“龚橙你世受国恩,为何为虎作伥?!”小龚一听,比恭老六还气愤:“我父亲不得入翰林,我穷到靠外国人糊口,朝廷于我龚氏,何恩之有?!”小龚话一出口,恭王瞠目不能言!

小龚做带路党,做到如此有理。老龚希望天公抖擞,多降人才。实际上,天公何时小气过?就说他龚家,早就人才济济了:龚自珍的外祖父是著名的文字训诂学家段玉裁;龚呆子有一个了不起的娘:才女诗人段驯;龚呆子的祖父龚敬身和父亲龚丽正都是干嘉年间显达的朝庭或地方上的高级干部;作为高干子弟的龚呆子本人,明清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龚呆子的儿子龚孝拱,中国第一代带路党……

所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天公不抖擞,而在于天公在人间的代理人、天公他儿子——天子本人不抖擞。或者说抖擞也抖擞不起来,比如光绪变法。这导致我们在重读龚自珍的“万马齐喑”之祭文时,仍然“抖擞”个不停——我说的是哆嗦!无独有偶,我发现有一个人比我哆嗦得还厉害,这个人是梁启超,他在《李鸿章传》末哆嗦个不停:“念中国之前途,不禁毛发栗起,而未知其所终极也……”

哆嗦,哆嗦,哆嗦到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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