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左派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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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爷爷今年该有八十岁了吧,具体我不知道,单看他和我探讨国家大事时手舞足蹈、昂首顿足、时而还指指点点的架势,像极了某些公知。不过我得解释一点,就是与其说他和我探讨国家大事,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因为这个岁数的长者的视觉、听觉与口齿清楚度等都在退化,我猜想当我拿起手机被迫坐在爷爷身旁时,他可能误以为我在一丝不苟地听他的高论,其实我正在一丝不苟地刷人人和微博呢。每当爷爷问对不对时,我就连连点头敷衍了事,本以为就此打住,不想他如决了堤的河水一发不可收拾,真是伤脑筋。

有一次奶奶趁爷爷不备,偷偷摸摸地把我拉到一边质问道:孙子,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我和老头子都几十年夫妻了,他那老嘴吧嗒吧嗒讲着什么我都听不清楚,你当真能听清楚?

我听了此话大为光火,拍了下奶奶的后背责备说:奶奶!人艰不拆!

据家母说,你爷爷活脱脱一个败家子,祖上的产业败得一干二净,要不然你爸就是富二代,你就是富三代。

妇道人家讲话从不经大脑思考,我义愤填膺道:一派胡言,简直一派胡言。爷爷要是不败了产业能有穷二代的爸爸吗,只有穷二代的爸爸才会娶你,富二代的爸爸能娶你吗,不娶你能有我吗?

据说,我的祖辈是跑货船的商人,不知怎么的,到了爷爷这代便把货船卖了,只留下一大堆破铜烂铁堆在一棵樟树下面。就像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被绑在树上那样,爷爷喜欢靠着樟树,用泊头牌火柴点燃他卷制的旱烟,吸一下午。

每当这时,我就想去用手指敲敲他的脑袋瓜,然后学着奶奶的腔调说一句:喂,疯老头子,该去农田干活了。可当付诸行动后,我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本以为爷爷会像对待奶奶那样对我置若罔闻,但当我刚说完“疯老头子”后,爷爷一把揪住了我,用一根绳子把我捆在了樟树上,背对着我倚靠在樟树上继续抽旱烟。

自打那次以后,我便再也不关注爷爷了,因为樟树旁边的一大堆零件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起初我用这些零件搭建各式各样的图案,但这种玩法只持续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我开始对这些零件的作用产生了好奇心,我一件一件地拿到爷爷跟前问他这个是什么,干什么用的?

这时,爷爷温和了许多,他便把我抱在他的右腿上一件一件的给我讲解。当我拿起一个“摇把”去询问他时,他告诉我说,这是一把神奇的钥匙,可以发动轮船。

我问,发动了轮船可以干什么。

爷爷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一听来了兴趣,便把它藏在了床底,这是我童年唯一的宝贝。

爷爷和奶奶为了响应毛主席“人多力量大”的号召,共生育六个子女,三男三女。为了表达对毛主席最诚挚、真火热、最急迫的崇拜,爷爷把“东方红”三个字嵌在了三个儿子的名字里,并且很自鸣得意,其结果就是父亲兄弟三人都有着一个奇葩的名字,在此我就不透露具体名字了,我只想说,这个马屁拍得着实有点过了,搞不好别人给你大字报,说你侮辱英明伟岸的领袖毛主席,居然把毛主席当儿子看待,拉出去立即枪决。想到这里,我着实为爷爷捏了把汗,也为我自己捏了把汗。

在我四岁时,爷爷似乎焕发了第二次青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召集起全家开会,他说他要开始创业了,创业项目是养殖鹅,他要把当初的被他挥霍掉的财产赚回来。那时,爷爷便很少蹲在樟树下抽烟了,改成蹲在鹅圈里抽烟了。他买了各种养鹅手册带领全家研读,奶奶骂他是疯子、叔姑怨他没关怀、孙子嫌他不慈祥。

一年后,这个疯子淘到了第一桶金,那年鹅苗大卖,爷爷靠在樟树旁狂笑着对全家说,你们啊,毕竟太年轻,我的眼光不知道比你们高到哪里去了。

在他的率领下,全村都掀起了养鹅的热潮。那一年,村子里的鹅苗远销各省,因此他也被评为了当年的县级劳动模范。领奖的那个清晨,爷爷早早地起床,呆呆地站在镜子前,笨拙地系上年轻时的领带,将头发梳成青壮模样,穿上一身帅气西装,欣喜若狂地出发了。领奖回来后,爷爷内心就开始膨胀了,谁都不放在眼里了。有一天,大队书记前来慰问,他把头一抬,双手往后一背,开始和大队书记谈笑风生说,小张(大队书记姓张)啊,你还要提高自己的水平,县里的领导哪个没和我握过手,我见得太多了。大队书记讪讪地退去了。

不言而喻,第二年爷爷连竞选劳模的资格都没有,第三年亦如此,第四年……于是爷爷重又回答了樟树下,用他的泊头牌火柴点起了他那粗糙的旱烟,面容枯槁,神色黯淡。随着而来的是养鹅业的式微,一些开明的村人开始搞塑料大棚,并发了家。爷爷仍不肯放弃他的两百只鹅,他说那是他的命根子,谁要是卖它们,先把他给卖了。奶奶泪眼婆娑斥其为绝世大疯子,爷爷长吸一口旱烟,优雅地向奶奶吐出一朵朵眼圈。

那年发洪水,鹅卖不出去,家族的生活跌入了低谷。一天早上,奶奶说,老头子,搬家吧,不然淹死了。

爷爷摇了摇头说,稍安勿躁。

又一天早上,奶奶说,老头子,搬家吧,不然淹死了。

爷爷又摇了摇头说,稍安勿躁。

直到有一天,全家推开门,洪水已经退去,门外阳光普照,万里无云,村子的面貌焕然一新,不知不觉已跌入二十一世纪。

新世纪伊始,家父家母和我搬出了祖宅独自过活,走得时候我恳求爷爷把那柄“摇把”送给我,爷爷二话没说夺了过来,还揍了我一顿,说他找了很久,居然被我个小兔崽子偷了。我带着憎恶离开了我生活了六年的祖宅,我的童年就在爷爷打我屁股的噼啪声中画上了句号。

当儿孙相继离开爷爷后,爷爷的鹅因为缺少帮手搭理,逐渐地死去,最后只剩下三十只。每天喂完鹅、抽完烟,爷爷就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相当狂躁。

直到有一天,爷爷的生活乐趣转到了电视和报纸上,每天必看的节目是中央台的新闻联播和当地的新闻播报,谁都抢不走遥控器,谁抢跟谁急,逢年过节回去前,父母再三强调不准和爷爷抢遥控器,我们都谨遵父母指示让着爷爷。

政府谅他曾是个劳模,每个月为他定了几份党报,武装劳模的思想、提高劳模的知识水平,所以爷爷的另一个乐趣便是端个板凳坐在门口等待邮差的到来,就像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等待抚恤金般不厌其烦。有一阵子,邮差两个月没有来,他就像犯了病似得又在家里来回踱步,或者就是把之前的报纸翻出来再读上一遍。

每当我回家,爷爷便和我高谈阔论,他向我歌颂共产党给他的荣耀,说着还拿出领奖时的照片追忆。那张奖状永远摆在客厅的正中央,爷爷不止一次指着他向我吹嘘往昔的荣光,起初我还当回事,但再大的荣耀提上三次也让人给厌倦了啊,所以我内心有些抵触。但爷爷一点儿眼色都没有,还一个劲儿地对我说: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努力入党,回报国家。不仅如此,他还把这些说给邻居听:看我孙子,将来考上大学入上党就是国家的栋梁。

我表示非常气愤,谁要入党了,我觉得这就和我单方面宣布将来章泽天会是我的女朋友一样无耻,便不再理他,我跑到一边和奶奶唠嗑了。

后来报纸也没有了,鹅也只剩下十只,爷爷终于沦为了嗟叹落拓人生的老愤青。有一年大年初三,大清晨要和我谈文学,他居然大言不惭地说他当初的理想是当个作家,当个像鲁迅那样的作家。

对此我相当的不屑,所谓文人相轻,因为我最初的理想也是当个像鲁迅那样的作家。

爷爷见状,便开始卖弄自己,大概就是找到了两句至理名言相悖之处,说完洋洋自得,还问我他有没有水平。我真想告诉他,他那些都是雕虫小技,我高中就不玩了。然后再告诉他:爷爷啊爷爷,你还要提高自己的知识水平,你的孙子不知道比你高到哪里去了。

自我读高中后便很少回去看望爷爷了,他的境况我也知之甚少,在他八十大寿的宴会上,他一如当初,好好的凳子偏要蹲在上面,和一群晚辈吆五喝六,声称千杯不倒:今晚谁也甭想竖着回去。不想几杯下肚便老眼昏花错把侄子当孙子,拉住侄子的手就不放啊,还一个劲儿地说:孙子,好好学习,你就是祖国的希望……

世博会那会儿是我高中最后一个暑假,爷爷来我家为我考上大学包红包,又开始和我扯起来:泱泱中华终于屹立于世界之林了,孙子,到了大学思想觉悟一定要高,一心跟党走,永远不回头。我应付说对对,不吃亏,不回头,跟党走。

大二那会儿,网络为抵制日货吵得炸开了锅,爷爷打来电话上来就说:孙子,钓鱼岛是中国的。我哭笑不得,我说:爷爷,钓鱼岛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它是中国的。爷爷又说:不要用日货。我说,嗯,不用不用。

我已经好久没见到爷爷了,但我也不觉得想念,只记得他的不是与执拗,把我捆在樟树上、打我屁股、没收我童年的宝贝、他在电话里的强聒不舍……一天,奶奶打电话过来说:孙子啊,快回来看看你爷爷吧,他现在和谁都不说话,整天闷在屋子里一言不发,称想孙子了,只有孙子懂他,想和孙子说说话。

爷爷已经八十多岁了,此刻正值阳春三月,料峭春风乍起,他一个人还养着十只鹅,儿孙都离开了他,他过得还好吗?还看新闻联播吗?还有报纸看吗?奶奶打来电话,我才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孙子得有多失败,他老人家现在得多孤介啊,想着想着,我不禁感动地留下了眼泪。

但我还是拒绝了奶奶,毕竟我也是有思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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