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茶叔的大红袍

第一次遇到茶叔,还是在公交车上。

那天老头儿穿一身做旧的牛仔,脚踩一双哥伦比亚高帮登山鞋,头戴黑色鸭舌帽,系着一条毛织大红围巾,老骚包的味儿都要从每一根白头发里冒出来。

当时我整个人都被这老头儿给吸引过去,正盯着他看,猛听他大喝一声,突然飞起一脚踹倒了不远处一个小青年,随后猛虎下山一样扑上去,直接将这小青年按得死死的,口中又喝:“撒手!”

一柄明晃晃的匕首从小青年手中跌落,一名女乘客发现了皮包上的裂口,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这是在抓小偷。

被制住的小青年这时候也急了眼,使劲儿挣扎,眼看就要挣脱。

这只存在于电影和唾沫星子中的一幕就在眼前上演,周围的其他乘客全都向后退了一步,连被掏包的大姨都不敢吱声,就在这时候司机被辆出租车一拐,猛的刹车,我直接被惯性诳倒,一个趔趄往前一扑,恰巧按在了小青年手上,把这孙子给按了回去。

随后冲大爷尴尬一笑。

潮男老大爷咧开最起码八颗金牙的嘴,一片金光闪烁,甩出一口带着闽南腔的普通话:“小伙子,你不错,挺浪漫。”

然后同去做了笔录,两人互通了姓名,老头儿自称茶叔,就此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后来就把这事儿淡忘了,只是偶尔做梦会梦到茶叔身穿大红袄头插一枝花冲我咧开金口一笑晃得眼花然后柔声说“小伙子,你不错,挺浪漫”整个人吓得差点尿床。

到了第二年春天和基友去爬山,拐上一条小路,到了一个人迹罕至几乎连只兔子也没有的地儿,拐过一道破,却没想到竟然有一座差不多有一百多平的建筑出现在眼前。

这建筑外表弄得花里胡哨,红一块绿一块,屋顶还贴了琉璃瓦,屋脊上立着兽雕,很有那么一股混不吝的气息,屋檐上探出一面蓝绸大旗,上书一个大大的“茶”字。

我和基友正在嘀咕这是什么人品味如此独特,把后现代和中国古典建筑搭得这么浑然天成,就听吱呀一声,一个干瘦老人穿着一身绿得长毛的唐装,提着大茶壶走了出来,一边嘴里哼哼着“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儿……”,一边眯着眼晃晃荡荡进了门前茶棚。

行云流水般摆碗,倒茶,落座,饮茶,轻嘘一口浊气。

我和基友同时听到对方喉咙里传来“咕咚”一声,差点被飘过来的茶香勾过魂儿去。

这时候那人也已经看到了我们俩,笑呵呵招招手,说:“渴了吧?来喝两碗,武夷山极品大红袍,五块钱一大碗。”

进了茶棚才发现,里面全都是实木家具,有些完全就是整个儿的树根,雕好之后摆着当座儿,刀工细腻,用料考究。

那碗虽然是粗瓷大碗,倒上琥珀般的暗红茶水却更显滋味,我和基友立刻饮驴一样咕咚咕咚灌了一大碗,只感觉满腹馨香,回味无穷。

“小伙子,你不错,挺浪漫,竟然能跑到这里来,这个山头可没多少人来。”那老人看了我几眼,突然说道。

猛然间这句噩梦中的话突然出现在耳边,我吓了一个趔趄,这才发现老人看着眼熟,仔细一看,可不就是茶叔嘛!刚才只顾着喝茶,都忘了这老人的声音听着耳熟。

当下打蛇上棍,先恭维几句茶叔当日的英勇身姿,然后立刻热烈地攀谈起来。

不管怎么说,大家都熟到这个份儿上了,茶钱自然都是浮云了。

茶叔刚开始还有些前辈高人的风范,一副勉励后辈的姿态,十句之外就开始侃侃而谈了。从他的穿着打扮和建筑造诣上来看,就知道这绝逼是一个热烈而奔放的人,沉默寡言基本和他不沾边儿。

我和基友一边马屁拍得山响一边猛灌极品大红袍,间或听着茶叔释放情感。

“茶,就是道,一片茶叶,落水而生二味,三味,乃至万味,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就是道道儿……我这辈子就喜欢一件事,喝茶。武夷山的茶,顶顶好!大红袍,顶顶好中的顶顶好!……我在武夷山有八百亩茶园,只要是武夷山的茶,喝过之后哪个山头产的,山腰还是山顶,向阳还是背阴,通通能喝出来……”

就在这时我一边点头一边喝茶一边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茶叔一边说话一边喝茶一边朝着茶棚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地方挤眉弄眼,简直像是得了针眼一样,还带着邪魅的笑。

关键是他盯着看的那地方只是一处极普通的地方,就是两棵松树夹着一条小山涧,毫无稀奇之处,这山上比这好看的景儿能找出千八百来。

此时喝得有些茶醉,我立刻随口把疑惑问了出来。

茶叔温柔一笑,继续用带着浓重闽南口音的普通话说道:“我在谈恋爱。”

“啥?”我一口茶水喷了对面的基友兜头兜脸。

“我在谈恋爱。”

这次听清楚了。

我和基友立刻同时放下茶碗,互相看了一眼。他的意思是:110还是120?我的意思是:继续白喝还是把钱给添上?

茶叔倒是没发现我们的异样,又喝口茶,说既然是有缘人,现在正好又有心情,就说说当年的琐事吧。

茶叔说他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地方,安静。

我这才知道,他竟然是北方人,而且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茶叔从小就生在这山上,记事的时候就知道家里穷,三代贫农,真的是穷得全家就剩一条裤子。这山上不适合种粮食,完全靠天吃饭,几乎每顿都靠野菜过活。饭食里野菜的多寡,和当年的粮食收成成反比。

说来也邪门儿,越是没得吃,越是能吃。茶叔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几乎都是从饥饿中度过的,套用一句经典就是“每当回忆起那个时候的情景,留在记忆里最鲜明的感觉,也还是一片饥饿”。

好在这一片饥饿里,还有一点温暖。

同村有个下放右派,据说是个大干部,虽然被整了,家里的条件也比茶叔家好得多。大右派家有个小姑娘叫兰芝,全村小孩都不跟她玩儿,只有茶叔这个从小混不吝的人才偷偷跟她玩儿。

兰芝于是经常从家里偷东西给茶叔吃,就在这两棵松树边儿上。当时茶叔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和兰芝一起吃东西。

一块窝头,一点儿地瓜干儿,一把花生,一捧枣儿。

茶叔有时候会给兰芝摘野花,编花环,掏鸟蛋,做柳笛儿,有时候也拿癞蛤蟆吓唬人。

兰芝就给茶叔唱歌,全是些苏联歌,每次都把茶叔这个土鳖给听傻了,因为完全听不懂。因为这,没少让小兰芝嘲笑,说他一点也不浪漫。

所谓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说的应该就是这种情况。

有一年,应该是茶叔十六岁那年,冬天特别冷,有天茶叔溜到两棵松找兰芝,发现小姑娘早就已经等候多时,腮帮子冻得通红,手里好像还捏着什么东西。

等茶叔伸着脑袋凑过去,兰芝立刻献宝一样把手掌摊开,现出一小撮茶叶。

两个人用掉瓷的大缸子拿开水冲了,一人一口的喝。

据说这是兰芝她那个大右派爸爸的朋友带来的,叫“大红袍”,是顶好顶好的茶叶。

虽然茶水淡得几乎看不见颜色,还带着点兰芝掌心的汗水,两个人喝茶的时候还是被大大震惊了,全都感叹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好喝的东西。

然后茶叔借着假装存在的茶醉,鼓足勇气说以后要让兰芝天天都能喝到大红袍。

兰芝当时就羞红了脸,甩下一句“我等着”,就转身跑回家了,留下捧着搪瓷缸子的茶叔一点点琢磨这仨字儿。

再后来就是茶叔终于琢磨过味儿来,两个人愉快地长到了十七岁,兰芝的父亲得到平反,举家搬回了京城。

人虽然走了,茶叔和兰芝还是保持着频繁的书信联系。又过了一段时间,茶叔去南方当兵,兰芝去上了大学。

当时茶叔的父母病逝,只剩下孤苦伶仃一个人,两人之间的感情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虽然兰芝还是会嘲笑他不浪漫,却让他感觉到仅有的温暖,一封信每天看个十几遍,把上面的字儿都磨掉了。

然后十年动乱开始了。

先是兰芝的信里开始多出了一些革命话语,反复提及革命就是最大的浪漫。

然后兰芝的父亲再次被打到,这次直接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大字报贴了几条街,公审大会上几次被打得体无完肤。

再后来兰芝在信里告诉茶叔,她和父亲脱离了父女关系,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必须有推翻砸烂旧的一切的觉悟,劝茶叔也去为革命出力,等到赤旗插遍全球的时候,他们就结婚。

和信一起来的,还有一条毛线织的红围巾。

茶叔当时的骨子里一直就自卑,觉得兰芝是大学生,比他有知识有见识得多,她的话一定是正确的,立刻热血沸腾,马上回信向兰芝表示自己的革命热情,而且也极为不浪漫的同样给兰芝织了一条红围巾。

这次过了差不多两个多月,他才收到兰芝的回信。

兰芝在信里告诉茶叔,她的父亲自杀了。

“他逃避了革命的责任,他这是懦弱的小资产阶级行为,他这么做是不对的,是不对的……”信里兰芝的言辞虽然还是在抨击自己的父亲,但是言辞却变得不再那么锐利,信纸上很多地方的墨水都花了,似乎被滴上过水。

“……大家对我存在一定程度的误解,认为我是坏分子的女儿,我明白这是革命的考验,我必须更加坚定革命的信念,勇做革命的排头兵,革命,就是最大的浪漫!”

茶叔虽然是个不浪漫的土鳖,可也不是傻子,他感觉兰芝这个时候应该更需要他的鼓励,于是向部队请假,说是回家,其实是买了两斤大红袍去北京看望兰芝。

他满心期待,两人已经数年未见,心想第一件事一定要让她勇敢,给她一个拥抱,让她挺过去。

要是可能的话,就偷偷亲她一下,这应该不犯法,他可是在谈恋爱。

当时全国的铁路系统都已经一片混乱,火车走走停停,过了好几天茶叔才进了北京,来到兰芝所在的学校。

学校里一片萧瑟,到处都是大字报和纸屑,还有各种桌椅板凳水壶的碎片。

茶叔两眼一抹黑,逛逛当当走到学校里面的住宿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女生,就问知不知道兰芝在哪儿。

对方一指,说那边的“永红革命战斗队”的楼里应该就有兰芝,她是一员武斗大将。“永红革命战斗队”现在正在和“红旗战斗队”准备开打。

随后就见两栋楼之中先是喊话,语录为先导,大字报为主要内容,互相批判对方是反革命。

紧接着各自冲出上百人手拿武器准备短兵相接武斗。

“永红革命战斗队”的人明显火力较猛,板砖和酒瓶准备的比较足,双方接触不到一分钟后“红旗战斗队”就呈现出溃败的态势。

隆隆的发动机声传来,“红旗战斗队”的楼里竟然开出来一台拖拉机改装的土坦克!

这土坦克上装满了石块,几个革命小将作为投单手,手抓石块,一打一大片。同时车座上还有一个人拿着一柄土枪,“轰”的一声干倒了“永红革命战斗队”的一个人。

就在这时,一名带着大红围巾的少女从“永红革命战斗队”的楼里冲了出来,她的手中拿着一个自制的炸药包,如同一道火焰,朝着对方的坦克冲去。

是兰芝!

茶叔只觉的自己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了,立刻大喊了一声:“兰芝!”

这时候兰芝已经到了土坦克前,突然听到了茶叔的声音,转头看到了男孩儿,立刻露出灿烂的微笑,挥了挥手,点燃手中的炸药包就要扔出去。

只是没想到那炸药包刚刚点燃,立刻就炸了!

刚刚还好端端的一个人,瞬间就不见了,只剩下一团飘在空中的血雾。

茶叔的脸上还挂着没荡漾开的微笑,站在那里愣了半晌,然后像是做梦一样轻飘飘地走上前去,跪在地上,用装着茶叶的兜子慢慢捡起地上的碎片,装进去,装进去。

“我就那样一点一点地捡着,小心翼翼地,把她装起来。那个时候,脑子里什么都没了,一片空白,捡到她的一只手的时候,心里还想,她的手真好看。”茶叔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仿佛在说的是其他人的故事,而且是个喜剧。

心如死灰,不,应该说感觉不到心的存在。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了南方,只是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谈过恋爱。

后来就是退伍,进单位,结婚,生子,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后就下海经商,专做茶叶生意,后来因为诚信和对茶的热忱,慢慢做大,拥有了两家茶厂,几个茶园。

现在年纪大了,干脆给自己退休,回到老家开了个小茶馆。他哪儿也不想去,就想在这里开茶馆。赔钱无所谓,只要是能在这里喝他最爱的大红袍。

“只有在这山上,这两棵松树前,大红袍才是那个味道。”茶叔啜了一口碗里的琥珀一样的茶水,眯着眼睛说,“我得浪漫点儿,要不然她得笑我了。”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再次露出那种痴迷的表情,似乎是在享受茶水的香气。

又或是看到了那个捏着一小撮茶叶在寒冬的松树下等待的少女,嗔怪他不够浪漫。

这真是我这辈子遇到过的最浪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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