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我偶尔会忘记,我有多爱你这件事

今年过年回家的时候,和小时候最好的三个朋友重新取得了联系。除夕前我们四个人找了一天晚上,逐家逐户去拜访住在镇上曾经教过我们的老师。一晃已经过去十年,老师们却依旧没怎么变:“还在教二年级语文噢”、“怎么会没变过呢,昭文都已经读大学了呢”。小学的很多事,我都已经忘记了,老师们却都还记得清清楚楚,“我记得当时你们都在六甲班,四个人成绩又是最厉害的,‘点将台’前四名基本都是你们四个,我就给你们取了个外号叫‘四大金刚’啊。”曾经是“好学生”这种事,听起来总觉得有点丢人。

“可真是看着你们长大啊,我记得你读学前班的时候,那个时候还是老校舍呢,椅子是长条椅,你们坐都坐不稳。奇怪的是,那个时候你也不哭,但就是一定要你爷爷守在门口你才肯上学,他一走你也要走,所以你爷爷啊,陪你上了一个学期的课呢。”

有些人即使离开了你很久,你仍旧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想起他来。不管是午后你双手捧着水往脸上扑的时候,还是傍晚你下了公车一个人走回家的时候。有时候这种感觉一瞬而过,有时候却让你忍不住流下泪来。这些人中,排在第一位的就是我的爷爷。

爷爷去世之后,我很少想起他。绝非感情淡薄,而是类似于“选择性失忆”一样尽量不去想。就像电影《兔子洞》一样,亲人的离逝像是心中蛀空的一个洞,如果念念不忘,生活只会一直难过停滞不前;真变成这样的话,他在天之灵也会难以瞑目吧?然而有一幕,在脑中却一直念念不忘,那是有一天他买回一袋花生给我时,带着杂耍般的表情问我:等他很老很老的时候,我会不会对他这么好?我吃着花生嗤嗤笑着回答:肯定会的。

他对我的好我享用了十多年,我对他的好他却没有等到。初中开始,爷爷跟我就聚少离多了。我能回家的假期非常非常少,这样一来跟爷爷相处的时间又少了许多。我内心一直在怀疑:不知道他会不会不希望我长大,因为长大了我就有了很多自己的想法,不再像小时候整天黏在他身边。我依稀记得爷爷唯一一次打我的事情。忘记了什么原因,打了我几下后我就跑到老家后面的后山躲了起来,内心一边责备他又一边等他快点来找我。

躺在后山的地上,身底下全部都是落叶。孩提时代,不会理会有没有把衣服弄脏这种事。双手交叉放在后脑勺上,看着头顶的柿子树。叶子黄黄绿绿,现在想来画面好看得像精灵王国一样虚幻。我听到他叫哥哥下山去找我,哥哥就愣头愣脑下山去了。我躲在后山,差点要大喊出来:“我就在后山,别下山啊”,却倔着脾气最终把话吞了回去。那天傍晚快天黑的时候,他才在后山找到我,一找到我我就开始哭,他也开始哭,然后就再也没有打过我。

我觉得我是害怕想起他的,想得太多的话,就会越来越舍不得他,很难接受他就这么走了。他中风偏瘫那几年身体越来越不好,他走的时候,我没有在身边。那天早上,发现爸爸竟然主动打了我的电话,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因为除了那天,我爸从来没有主动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平时都是我主动打电话报平安的。果然,他等不到我了。接到电话的时候,我人在广州,闻不到一点点悲伤的气息。我跑去请假的时候,班主任正在主席台。树影下,看着这些正在军训的朝气蓬勃的08届新生,我好像回到我在后山那一天:

“看吧”,我一边哭一边说,“我就说你不应该打我的。”“不打了不打了”,他一边拍我身上的叶子,一边把我抱起来,“再也不打了。”

看到妈妈的短信我没有哭,坐车回家的时候我也没有哭。直到见到他安详地躺在那里,泪水才没有忍住。这个人,真的再也不会打我了,我也彻底再见不到了。不会像小时候一样把我架在肩膀上让我骑“鸡公马”;不会在我一回到家的时候就兴冲冲跑出去买花生;也不会再给我下厨做一碗我最爱吃的酿豆腐。突然发现就好像做了一场噩梦一样,里面最不真实最被扭曲的就是我自己。他去世后那几个月,常常会梦到自己小的时候跟他要钱的情景,光着脚丫,说着客家话:

“公,给我一块钱嘛。”
“给你一块钱做嘛介(干什么)?”
“矮油!我就要一块钱嘛。”
“不行!昨天都给过了!”
“啊!~矮油~公~~!!”
“好了好啦!拿去吧!这么大人还在地上滚来滚去不知羞!”
“嘻嘻!”

这样的对话永远不会有了,连怀念的念想都不敢再有。这个一直陪伴着你的人,像是从记忆中被突然抽空。人们总是会告诉你:“忘掉他们,忘掉死去的人,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但做起来哪有说起来那么容易呢?因为爱存在时有多温暖,离开时就有多残酷啊。即便是今天,即便我偶尔会“忘记”他,却依旧忘不掉心中有多么想念他,多么爱他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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