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八岁起，你太爷就给我买了两只羊放，一放就放到现在。”这是我爷爷八十五岁时给我又说起他的往事，这往事他说了很多次，但这一次却有些别样的情绪在里头。
傍晚，羊群们像往常一样，向家里跑回来。吃了半天草，羊们太渴了。可是有好几次都是羊群到家很久了，我爷爷才蹒跚着走回来——那一刻起，我知道，我爷爷老了，腿脚真的是跟不上羊群了。父亲就跟爷爷说：咱歇吧，不放羊了。爷爷是一个很要强的人，也是一个充满自信的人。他说过，打小就不吃药，小时他发烧，太奶让他吃药，他说啥都不张嘴。太奶气的碗一摔，再也不管他。但我爷爷用自己的身体素质证明，他真不吃药。爷爷活了一辈子，到生命结束，他都没有害过大病，用不着吃药，更别提进医院了。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他才不吃药呢，熬几天就好了。当父亲对爷爷说，放了几十年的羊，也该歇歇了的时候，爷爷长长的哎了一声。我知道，这一声叹息里有些无奈，有些不甘。
爷爷经常对我说，他最高兴的就是他虽然不识字，但儿子是教师，孙子会写字，还写出了点名堂来。二OO三年，我加入了中国书协。我把这消息告诉他时，爷爷问咱这儿都谁加入了，我说眼下就咱自己一个人。爷爷一听连说几声不瓤杆子不瓤杆子！我真真切切感受到，爷爷是真为他孙子高兴。我想，不管大事儿小事儿，能让老人高兴，这不也是尽孝吗？
爷爷在八十五岁这年，终于放下赶羊的鞭子。也是从这年起，家人明显感觉到爷爷在迅速老去。先是腿脚走路不灵光，后来干脆就在地上爬着走，给弄个轮椅，他说啥也不往上座。就是爬着，他也不愿意借助工具。爷爷为什么宁愿爬来爬去也不愿意坐轮椅呢？大概只有这样匍匐在土地上，爷爷才能找回他在山野田间的气息吧。
爷爷慢慢地糊涂了，但他对家里的那只花狸猫却惯的不行，任它在床上、被窝里窜来窜去。冬天的一大早上，花狸猫就在我爷爷的门口蹲着，一听见我爷爷下床的声音，就喵喵叫起来，它在等我爷爷喂它第一口食儿呢。有好几次，家人把饭端给爷爷，再端碗时却发现，爷爷的碗干干净净的，连一个饭餷子都没有。后来才看到，爷爷吃完饭后把碗往地上一搁，咪咪咪叫几声，这时花狸猫跑过来，脑袋往碗里一伸，把爷爷的碗舔的比涮了涮还干净。我们喝斥猫时，爷爷在笑，像是小孩子做错了什么事似的那种笑。我想，爷爷在最后这几年是孤寂的，任何一个亲人也走不进他内心深处。他跟动物打了一辈子交道，临了，他心里头最依恋的也一定是动物。动物不会说话，但动物能给爷爷带来不一样的温存。
爷爷在九十岁时，在一个温和的暖冬下午离开了我们。爷爷走进了土地，他会化成土，化成空气，升腾在天空，变成一颗星星，看着这片他熟悉的土地和我们。人终究会离开这个世界，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会逐渐变得模糊。可是有了亲情这根线，又把我们紧紧地拉扯在一起。每当柱香燎绕，纸火飞旋时，他们像是感知到了人间温暖，而我们也知道，亲人并未走远。就如刘二说的那样：“那缓缓西沉的太阳，像一张走远的脸，蓦然回首，我被它看见，看得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