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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昭侯的末日——一位独裁者的自白

都城被魏军围困半个月了,敌军将领是大名鼎鼎的庞涓。相比如狼似虎的魏卒,韩国士兵孱弱得象绵羊。

百姓惶恐不安,朝堂上乱成一团。但是焦土抵抗、以身殉国,宁可玉碎不可瓦全的豪言壮语,依然是主声浪。

没有披坚执锐风险的老朽们,是最坚定的主战派。望着须发皆白的老臣慷慨激昂一张一合的嘴,我大脑一片空白,听不到一个字。

一个嘶哑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既然打不过魏国,就应该早日请降!

嘈杂声象踩了刹车,嘎然而止,全部目光聚焦于发声处。

说话的是个身材矮下的无名小吏,在众人逼视下泰然自若。

短暂的沉寂后,开始了狂风暴雨般的围攻:

“咄!朝堂人怎么会有你插话的地方!”“下人参与朝政,杀无赦!”“宁可站着生,不可跪着死,是做人的基本道理,这种无耻的话,你也能讲出口?”“卖国贼、韩奸!贻羞祖宗的败类!”

……………

面对劈面盖脸的批斗会,小吏面无表情,仿佛众人围骂的是别人,他只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不对称的战争,排山倒海对阵的是悄无声息,攻击者自觉无趣,渐渐停息下来。而小吏依然如泥塑木雕,纹丝不动。

局面平静下来后,小吏不慌不忙地说出了一席话:

我叫申不害,原郑国人。韩国灭郑时,申氏家族奋起反抗,誓死不当亡国奴,被屠戳一空。只有我投降了,才活到今天。

战争凭的是实力,不是打嘴仗。没有比生存更重要,没有比命更值钱。这一点刚才骂我的诸位比我更清楚,比我更识时务,城破之后,积极迎接魏军的就是骂我最狠的。

如果主公听从众人所言,宁死不屈,结局肯定比我还惨。一根筋的人一条道走到黑、逞匹夫之勇,是最烂的一个方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能屈能伸才是豪杰,忍得一时气消得百世灾。

朝堂上一片寂静,刚才的群情激愤不复再现。

我听从申不害的建议,认罪求和。我亲自到魏国,手执圭——这是臣子朝见周天子的礼节,表示敬畏大国彻底臣服之意。魏惠王下令撤兵,一场刀兵大祸,消弥于无形。

一年后,魏军包围了赵国邯郸,魏惠王命令韩国夹击赵国。

我再次听从了申不害的建议,与齐国协手攻打魏都,解了赵国之围。魏将庞涓也被射死在马陵。围魏救赵之计,人们但知孙庞半智,却不知道我在其中起到反戈一击、穿针引线的决定性作用。

这一战韩国沉积多时的怨愤之气终于得到了发泄,不可一世的魏惠王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向我赔礼倒歉。

经此一役,弱小的韩国一跃加入战国G7行列。天下强弓劲弩皆自韩出的美誉传遍天下。我韩昭侯忍辱负重、知耻后勇,直追越王勾践的事迹遍闻诸侯。

那时候,天下都在变法,魏国的李悝、楚国的吴起、秦国的商鞅都通过改革而富国强兵。我拜申不害为相,也积极变法。

申相告诉我:要独揽大权,每件事都能动员全国资源,如臂使指,随心如意,无往而不成,君主的意志能得到全面贯彻,国家才能强大。对人君权力构成威胁的不是民间底层或外国势力,而是周围的大臣,不要被臣子们所蒙蔽。要树立明察秋毫的形象,只有让大臣们畏惧自己,才能让指令得以畅通无阻。君主的工作就是变着法,考验臣子们是否足够忠诚,是否尽职尽力,有事没事打几竿子,让他们时刻保持危机感,

按他的方法,我开始事必躬亲,留心观察,认真核实官员们有无违法乱纪的行为。

一次筹办颂圣晚会,我发现有笔开销高得离谱,100人的集体大合唱,个个按当红歌星的价位付酬。

乐工说为了提高晚会品味,这100人都是精挑细选的优秀歌手,薪水高点是为了保证演出质量。

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这几个人你都面试过了?

乐工肯定地说:放心吧,个个能独当一面,吐字清晰不次于周杰伦的水平。

我说:既然这样,就让他们逐个给我来个独唱吧。

乐工一听脸色就变了:这个节目是合唱。

我脸一沉:我今天有听独唱的兴致,而且100人要挨个听,不能吗?

乐工满头大汗,抖成一团。

我鄙夷地望着他说:小样的,滥竽充数的典故在我身后多少年才会冒出来,后辈的齐泯王也只是我的徒孙。老实交待从中贪污了多少银子吧。

我经常派贴身随从出宫暗访,回来后汇报所见所闻,点点滴滴不厌其详。这些从街里巷间探听到消息,让我掌握了第一手的资料,能有效地督责官吏。

有个侍从外出一天实在没什么情况可汇报,只说看到一头牛在地里吃青苗。我立即意识到有村官失职,违反了禾苗保护条例。我下令层层问责,终于查到了玩忽职守的官员,当各级责任人得知百里之外一头牛的行踪被我了如指掌时,个个目瞪口呆,再也不敢隐匿瞒报。

还有一次,市面上种子价格大涨,引起了农民的不满和骚乱。我跟据随从收集到情报,仔细分析,推断出事发于源头,是掌握种子的官员在向国外倒卖战略物资。彻查之下,挖出一个贪腐集团,把罪大恶极的官员处死才平息了民愤。

在我细致入微的监督、雷厉风行的打击下,官员们战战栗栗,再也不敢马虎大意。我的严谨治吏收到良好的效果,从传来的信息知道,我在民间的口碑很好。

不只对官员们,对身边的侍从,我也是认真揣摩,细致观察。

一次吃饭时,我居然从碗底翻出一块血淋淋的牛肝。听到招唤后,厨师得知出了这么重大食品安全事故,当场瘫在地上,连申辩的力气都没有了。

侍卫指着厨师疾言厉色地痛骂完,请示我:这是要弑君啊,灭族之罪,砍了他吧?

我点头同意后,忽然看到他转过的脸侧有一丝诡异的笑。急忙说:停,你和厨师很熟悉吧?

侍卫说:是啊。

我问:你们之间有矛盾吧?

侍卫脸色大变,吱唔着说:没有,没有啊。

我仍然不动声色地:那你为什么偷偷往我的碗底放带血的牛肝来陷害厨师呢?

侍卫嘴唇哆嗦着:没有,……不是我。

我和蔼地说:你就承认了吧,坦白了,只杀你一个;抗拒不认,会连累你全家的。

侍卫双腿一软,瘫到了地上。

这几件事传扬出去,大家私下里都称我是未卜先知的神算,无所不通的先哲。转生到后世就是狄公、包公,托生到国外就是波洛、柯南、福尔摩斯。

申相说:君主要保持神秘感,才能震慑大臣;深藏不露才能让臣子们敬畏。他坦然承认,他的两次献策,都是窥测到我内心想法,才顺着我的心意,取得相位的。只有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捉摸不定,才不会被人利用。

于是我在公开场所,从不表达自己的意见,对任何人的建议都不置可否。无论遇到多大的事,脸上始终保持古井不波的沉着。碰到重大决策,我甚至不敢和心爱国妃子同床共枕,担心无意中流露出的倾向为人所知,害怕酣睡中说梦话泄露内心的想法。我听从申相的方法,玩点花样,故意用已知的事寻问手下,以此得知他们的真实想法。

一次庆功嘉奖宴会上,我给大臣、将军们挨个挂上勋章后,忽然左手握着右手的食指,脸露痛苦之色,说:我的指甲掉了,谁看见了,快点找回来。

指甲能掉吗,我又不是江姐,会在渣子洞被抽掉指甲,更何况抽甲的专用工具还没有发明出来。但我就是用这种方式,让他们知道我不是常人,有异于常人的身体结构。

将军们怀腹狐疑地左右观望,俯身在地认真寻找。过了一会,申不害越众而出,举着一枚指甲,大声说:主公的指甲在这里,我找到了。

我接过指甲,做了个按装动作,随即恢复原状,说道:好了,没事了,大家伙接着喝酒吧。

当然这是申相和我共同演出的一个双簧戏。不几天,这件事传播的沸沸扬扬的,都说我不是星宿下凡就是外星球的生物,身体的肢节都是可拆装易位的。

申相说:君主是总揽全局的,必须事事精通。臣吏们只能忠于职守不能越权行事,他们就是棋盘上的棋子,只能作自己专业内的事,职责外的事,即使能做,也不能允许他们做,这就叫做治不逾官,虽知弗言。只有这样,才能避免他们相互勾结,威胁君位。

为了让臣子们明白我的用意,他编了一个情节短剧,通过下人的嘴传播出去:

韩昭侯醉酒了,和衣躺在床上,掌帽的侍从看到后,在他身上盖了一件衣服。昭侯醒后,看着身上多出来的衣服,高兴地问:谁给我盖的衣服?帽官面有得色地说:是我从衣侍处讨一件衣服,给主公盖上的。

昭侯大怒,喝令将衣侍和帽侍卫推出斩首。二人大呼冤枉。

昭侯说:帽侍是越职罪,做了超出职权范围的事;衣侍不只是失职罪,把自己的职权让度他人,有勾结串通嫌疑。所以都按律当斩。

我听后问:这故事有点悬乎吧。我会有这么多责任细分的侍从吗?再说因为这点小事也犯不着杀人。

申相说:这只是个寓言故事,重在阐述道理。大臣需要的是领会案例中的玄机,而不会追究事件的真伪。

为了打击裙带攀附的歪风邪气,申相还与我当众联手一次作秀,

申相要给远方的表哥找个工作,走后门走到了我身上,被我严辞拒绝了,申相面露不满的怨色。

我对他讲:你教我治国之策,按功劳大小,能力高低来授以官职。现在你带头违反了这个原则,我是按你的理论拒绝对呢,还是答应你的私求,背弃原则呢?

申相跪倒请罪:是我错了,你真是英明之主,请处罚我吧。

这个作秀一举两得,不只让走后门的望而且步,更向国人显示他这个相并无实权,大权集中在这个强势昭侯身上。

我的储藏间装满了旧衣服,随从都抱怨地说:君主换下的衣服,是不准备再穿的,留着也不能繁衍后代,赏赐给手下是一种惯例,为什么你这么吝啬呢。

我严肃地说,作为君主,我一言一行都要合乎规矩,不能有无缘无故的奖励,也不能有没来由的处罚,即便是旧衣服也要找到合理合情的途径赐给别人。在没有找到合适的受赏人之前,宁可收藏着也不能任意处置。

有申不害的大力协助,韩国在我殚精竭虑的治理下人民安居乐业,国运兴旺发达。但在这十几年里,我的精神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在我的眼里,周围人等都是自私自利的蠹虫,只要我稍有松懈,就会有人投机取巧,挖墙角钻漏洞。更可怕的是,这并不是多余的担心,只要我深挖细掘,总有一批批坏分子落网。我只有睁大双眼,竖直双耳,苦思冥想,才能免于被算计。

这十几年来,我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没有吃过一次安心饭,身体超负荷运转,身心疲惫不堪,但是我不能露出疲态,周围群敌环伺,稍有不慎就会遭受致命的打击,只有永远保持容光焕发的形象,才震慑他们不敢任意妄为。

跟我一样疲惫不堪的是申相,常年的焦思极虑,他的精神也几近崩溃状态,虽然跟我一样极力表现得声音洪亮,可明显掩盖不住形销骨立和底气不足。

这时候,数年前惨遭暗算的魏国人,经过休养生息,卷土重来,欲报往日的仇恨。

申相率众顽强抵抗,虽然打退了侵略,可却是损兵折将,元气大伤。长年的积劳成疾,申相已经精力垂尽,魏军的入侵,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临终前,他对我说:我活得好累,死对我是一种解脱。

他的临终遗言也是我所心声,维持韩国的强大,加大对官吏的监控,成了我生命中不能沉受之重。表面上威风八面的我,内部早已经是千疮百孔,平常人能享受到的生活乐趣,在我都成了一种奢望。

没有申相的鼎力支撑,整个韩国的重担更让我不堪负重负,冥冥中我预感到我的人生之路也即将结束。

我清楚没有人会象我一样机关算尽地勤于政事。我的继任不可能过我这种愁绪百结、煎熬度日的生活,这种非人的生活不是谁都可以忍受得了的,在我死后,韩国将不可避免地衰落成人见人欺、任人宰割的二流国家。有可能成为七雄中最先被吞并的倒霉蛋。

但我不甘心籍籍无名地离开这个世界,韩国毕竟在我的手中是最辉煌的阶段,只有留下实物见证,才不枉我一生的鞠躬尽瘁、忧勤惕厉。

于是一座史无前例高大宏伟的城楼开工,我需要在韩国最强盛的时候,留下一个标志性的建筑昭示后人。

在工程进行中,国内发生了旱灾,告急文书频频传来。可我顾不上国民的生死了,我督促着加快进度。只希望在生命最后时刻完成这项伟大的工程。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需要用这项工程证明我奋斗不息的一生。

屋漏偏逢连阴雨,秦国落井下石,趁韩国的大饥荒,派兵入侵,轻松攻下了宜阳。面对燃烧的烽火,我无动于衷,只是调动全国力量昼夜不停地抢工期。

但远在楚是的一个巫师屈宜臼却发出一个预言:韩昭侯在国家内忧外患之际,大兴土木工程,这是找死的节奏,他绝对不能在竣工仪式上剪彩成功。

听到这个预言反而激发了我的斗志,我作出精力弥漫状,四处巡视,亮相,面对四面八方来的坏消息稳如泰山,关键时刻我不能让国人看出我的虚弱和无能。

看到我神采奕奕的亮相,民间议论纷纷:我们的昭侯天生勇武机智,眼前的天灾人祸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以大智慧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别看秦国人猖獗不可一世,不出多长时间,就会变成第二个魏国,灰溜溜地被赶出韩国。屈巫师只是个井底之蛙,没有领教过君主的英明神武,他无根据的预言当然会毫无悬念地落空。

我的生命和城楼同步加速着,在韩国最强盛的标志建筑矗立时,是我人生最辉煌的时刻,也是我人生的终点。无论韩国史上怎样记载,都会有浓墨重彩的一笔:昭侯是韩国史上最英明的君主,最伟大的建筑就诞生在这一时期。至于此后国运的急转直下,与我没有任何瓜葛。

但在我用尽最后的力量,面带微笑,在万众簇拥下手执剪刀,准备剪开红绸时,高大雄伟的城楼发出山崩地裂的响声,轰然倒塌。

巨大的冲击波把我甩在十米开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头脑异常清晰:

我大手笔倾心打造的携载着我一生荣耀的工程,只是一座经过偷工减料的豆腐渣工程。在我生命的最后阶段,我已经无力左右局势,朝廷内外种种被压抑的矛盾在这一刻,以让我最惨不忍睹的方式爆发了。

正如历史上的一切巧和,屈巫师的预言应验了,老天是如此的残忍,它让我在生命最后关头看到最惨淡的一幕才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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