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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福威镖局灭门案

一、

扶危济困、拯灾除厄从来是人类社会弘扬的主旋律。没做过点除暴安良的好人好事,谁都不好意思在武侠小说里抛头露面。在靠侠士们维护治安的金庸江湖里,但凡世间不平事一露苗头,就会被各路大侠们抢微信红包一样,争先恐后、干净利落地铲平了。

但是在笑傲江湖里,有件骇人听闻的惨案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却无人问津。

福州一家私人集团公司受到公开的恐怖袭击,公司的前门和后门,被极端分子用无辜员工的鲜血,在地面上写着触目惊心的六个大字:

【出门十步者死!】

一日之内迈出红线的,不论是业务出差的骨干,还是正常外购的小职员,甚至到自由市场买菜的厨师都被惨忍杀害,尸体原路送回。

不只是总部受袭,下辖各省的十个分舵,也同时遭遇飞来横祸。其中南昌分局更被烧成一片白地,连累左邻右舍数十家人都烧得精光。长沙分局的金字招牌被倒转悬挂,旗杆上的大旗换成一对烂草鞋和一条女子破破烂烂的花裤。

这是一场强者在暗处,弱者在明处,实力不对称,令人发指、大张旗鼓的虐杀。公司董事长悲愤地倾诉:

【“这狗贼是猫捉老鼠,要玩弄个够,将老鼠吓得心胆俱裂,自行吓死,他方快心意。”】

古往今来,残害弱小都是卑鄙无耻的行径,实力不对称的虐杀更是会激起公愤,锄强扶弱从来是担负道义的侠士们本份职业。

飞狐外传里的菜农钟阿四被恶霸陷害得家破人亡,激发了胡大侠拍案而起,他排除重重阻力,追杀到天涯海角也要让凤天南血债血偿。

碧血剑中的焦公礼受到多方误解,被不明真相的几帮势力暴力恐吓时,有主角袁承志仗义执言,只手撑天地为他化解矛盾、洗清冤情。

但是出自青城派余沧海这种有预谋、有步骤、有计划、从容不迫的暴行,笑傲时代的名门正派却表现出反常的袖手旁观,明火执仗的灭门惨案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福威镖局遇到的不是大侠们来不及拨刀相助的闪电战。相反对这起人间悲剧,侠义道上的各门派几乎都有预见。

举世公认的标杆君子岳不群先生对此早就洞若观火,但他置身事外的姿态毫不掩饰。

【青城派在暗而福威镖局在明,还没动上手,福威镖局已输了七成。倘若林震南事先得知讯息,邀得洛阳金刀王元霸相助,那么还可斗上一斗。德诺,你想不想去瞧瞧热闹?】

一个正人君子对一场杀戮抱的是瞧热闹的心态。

少林方丈对这场实力悬殊的冲突,点评的更是一针见血:

【林震南武功低微,那好比一个三岁娃娃,手持黄金,在闹市之中行走,……】

大慈大悲的高僧没有出手阻止悲剧的发生。

事实上,林总镖头的岳丈金刀无敌王元霸在得到噩耗后,也只是礼节性地黯然神伤,并没有发起英雄贴,为女儿女婿向青城派讨还公道,片刻的至哀后,情绪就稳定得堪比某国的遇害者家属。

是总镖头林震南作恶多端、树敌无数,引发天谴的罪有应得?

君子剑岳不群对他的印象是:

【武林中朋友们说,林震南手面阔,交朋友够义气,大家都买他的帐,不去动他的镖。】

以打家劫舍为业的江洋大盗们都对总镖头身怀感恩之心:

【承蒙福威镖局的林总镖头瞧得起,每年都赠送厚礼,他的镖车经过我们山下,众兄弟冲着他的面子,谁也不去动他一动。这次听说林总镖头闹得家破人亡,大伙儿不由得动了公愤,……】

林震南非但不是飞扬跋扈的恶霸,还是个言行低调的谦谦君子。

【江湖上提到‘福威镖局’四字,谁都要翘起大拇指,说一声:‘好福气!好威风!’江湖上的事,名头占了两成,功夫占了两成,余下的六成,却要靠黑白两道的朋友们赏脸了。】

【咱们吃镖行饭的,第一须得人头熟,手面宽,这‘交情’二字,倒比真刀真枪的功夫还要紧些。】

【秘诀说穿了,也不过是‘多交朋友,少结冤家’八个字而已。福威,福威,‘福’字在上,‘威’字在下,那是说福气比威风要紧。福气便从‘多交朋友,少结冤家’这八个字而来,倘若改作了‘威福’,那可就变成作威作福了。】

【咱们吃镖行饭,更加要让人家一步。自己矮着一截,让人家去称雄逞强,咱们又少不了甚么。】

这些引导儿子的教诲,就是移植到企业家高峰论坛上,都是可圈可点,振聋发聩的名言金句。一个合法经营、谦逊知礼、乐善好施的君子形象力透纸背。

但就是这位名登慈善榜首位的企业家却受到惨绝人寰的虐杀。

【某自遭青城派擒获,无日不受酷刑,……】

惨遭青城派的酷刑后,又备受塞北名驼木高峰的折磨。

【突然间左首树林中传出一下长声惨呼,声音甚是凄厉。】

林震南是人人鄙弃的软骨头,不值得为他仗义执言?错了,他还是个威武不能屈的硬汉。

【林某武功虽低,几根硬骨头却还是有的。】

总镖头死后,儿子林平之落魄成乞讨为生的小丐,四处求告,也无人怜悯。

岳不群出于做人的底线,看是个孝子,又是颇具侠气,原堪造就,收录林平之为入门弟子后,也没有兴师动众,向松风观主讨要说法。态度明确地表示:要报灭门之仇,还要靠他个人发愤努力。嫉恶如仇、身怀绝艺的令狐冲也没有剑指青城、惩恶扬善之意。师门之情、同门之谊何在?

是笑傲时代的侠客们集体失去血性?还是元凶余矮子权势熏天,高压之下人人但求自保,敢怒不敢言?

余沧海的身手只是江湖二流角色,处于正派里的底层。势单力薄的岳不群轻描淡写的出手,就打得他落荒而逃。

一切都透着令人大惑不解的诡异。

二、

在金庸的江湖里,侠客世界与官府朝廷是水火不容的撕裂。稍有人品的都会脱离官方体制,在民间自食其力。投靠权力,献媚财势,就是不足挂齿的下三烂。

野心勃勃的嵩山掌门左冷禅是笑傲的大反角,可他再堕落,也不容许门人与朝廷的走狗有染。他想兼并各派的手段缺德失义,可与官府泾渭分明的底线绝不容失守。即便在对恒山派大开杀戒时,遇到朝廷大员,也是正义凛然的:

【“你是谁?刚才在下面大呼小叫,便是你这狗官么?”】

【“快滚你妈的臭鸭蛋!再罗嗦不清,老子在你这狗官身上戳三个透明窟窿。”】

就是与正派不共戴天的魔教,与朝廷也是势不两立。在整顿教务时,从不把官方当根葱。

【瞧这声势,日月教在这一带嚣张得很,简直没把地方官放在眼里。】

恒山老尼遇到魔教围剿,至死也不相信仇家会和官方勾结:

【魔教什么时候会不长进地和朝廷联手了?】

日月神教的前身明教始终保持着和官场死磕状态,对魔教深恶痛绝的张三丰老道,对此也是持赞赏态度:

【“明教虽然多行不义,胡作非为,却向来和蒙古人作对。是几时投效了朝廷啦?老道倒孤陋寡闻得紧。”】

【“魔教虽然声名不佳,遇上这等大事,毕竟毫不含糊。”】

刘正风被左冷禅灭门时,亲朋好友、连同衡山掌门都作壁上观。其中固然有他与魔教勾结的原因,但他攀附官府不堪入目的丑态,引发众怒也是主要因素:

【来到刘府的一众宾客虽然并非黑道中人,也不是犯上作乱之徒,但在武林中各具名望,均是自视甚高的人物,对官府向来不瞧在眼中,此刻见刘正风趋炎附势,给皇帝封一个“参将”那样芝麻绿豆的小小武官,便感激涕零,作出种种肉麻的神态来,更且公然行贿,心中都瞧他不起,有些人忍不住便露出鄙夷之色。年纪较大的来宾均想:“看这情形,他这顶官帽定是用金银买来的,不知他花了多少黄金白银,才买得了巡抚的保举。刘正风向来为人正直,怎地临到老来,利禄熏心,居然不择手段的买个官来做做?”】

金庸笔下的朝廷官僚,个个都是不齿于人的败类。从碧血剑里的钱通四、冯同知,到笑傲中的吴天德,都是为博读者一笑,做为被糟蹋的小丑登场和谢幕的。

装逼作秀的冯同知被归二娘整治是最脍炙人口的桥段:

【冯同知一听是贡物,忙道:“贡物就是圣上的东西,哪一个大胆敢动?”归二娘道:“哼,就算是玉皇大帝的,这一次也只得动上一动了。”冯同知喝道:“好哇,你这女人想造反么?”归二娘大怒,伸筷在碗中夹起一个鱼圆,乘冯同知嘴还没闭,噗的一声,掷入了他的口中。冯同知一惊,哪知又是两个鱼圆接连而来,把他的嘴塞得满满的,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登时狼狈不堪。】

【冯同知用力一拉,哪知这把刀就如给人用铁钳钳住了,一拉之下,竟是纹丝不动。他双手握住刀柄,用力往后拉夺,霎时间一张脸胀得通红,手中虽无大关刀,但脸如重枣,倒也宛若关公,所差者也不过关公的丹凤眼变成了冯公的斗鸡眼而已。归二娘突然放手。冯同知仰天一交,跌得结结实实,刀背砸在额头之上,登时肿起了圆圆一块,有似适才他吞下肚去的鱼圆钻上了额头。】

这些文字如行云流水,读起来赏心悦目,品味起来如饮甘醇。无论是书里的群众演员,还是亿万读者,对寄生于朝廷的走狗都是旗帜鲜明的深恶痛绝。

在金庸江湖里,无论是采花大盗田伯光,阴险残忍叶二娘,恶贯满盈段延庆,只要不依附于权力金钱,都不算十恶不赦的罪人。但是只要勾联到官场,成为统治者的共生体,都是不可饶恕罪大恶极。

三、

林震南的祖上林远图,原本是南少林红叶方丈的得意弟子渡远禅师,书中介绍他:

【“武功本极高明,又是绝顶机智之人”。】

少林寺在金书中从来是反抗暴政的民间团社,武林中千年传承的精神领袖。天龙、倚天时代是号令天下的武林至尊;鹿鼎记年代尽管表面上不违朝廷,背地里也是锄奸盟的主力。

渡远能被方丈派往华山解说内情,肯定是圆通事务的外交专家,应和他身份的,无疑也是为正义奔走的民间意见领袖。但他在华山意外获得葵花宝典后,居然对师傅不告而别了。

从众所倾慕的大V,突变成福威镖局创始人,连转向灯都不打。是不是跟拍高梁剧的谋子,转业作团体操教练有点撞脸?韩2从掘墓人角色始,以三篇投名状终都没他变脸这么快;夹头从打伪起家,演化成高级捂猫也没这么手脚麻利。

方证出面为他洗地:

【渡元就是图远。这位前辈禅师还俗之后,复了原姓,却将他法名颠倒过来,取名为远图,后来娶妻生子,创立镖局,在江湖上轰轰烈烈的干了一番事业。这位林前辈立身甚正,吃的虽是镖局子饭,但行侠仗义,急人之难,他不在佛门,行的却是佛门之事。一个人只要心地好,心即是佛,是否出家,也没多大分别。】

这话是方证大师的高级黑?还是金老爷子的丧心病狂?

镖局就是专门为人保护财物或保障人身安全的机构。家无余粮的普通百姓不用投财险,一条贱命也无须请保安。舞枪弄棒的镖头和趟子手们,服务的对象除了手握权柄的官爷爷和巧取夺豪的大商贾,还有什么客户?

笑傲时代,是一个朝政失绪的乱世。一个小小的参将吴天德入店住宿,能把手中那点权力耍得如金箍棒一样所向披靡。

【令狐冲走到柜台前付了房饭钱,低声问道:“那位军爷是甚么来头?”那掌柜的愁眉苦脸的道:“谁知他是甚么来头?他自称是北京城来的;只住了一晚,服侍他的店小二倒已吃了他三记耳光。好酒好肉叫了不少,也不知给不给房饭钱呢。”】

一个为权力和豪门服务的机构,本职工作就是为官僚看家护院、为豪富保驾护航。缺少对权势的跪舔,没有视百姓如猪豕的初心,怎么会短时间变戏法似的做强做大?

藏污纳垢之地,出不了一尘不染的白莲花;身处虎狼之群,怎能不做驱兽食人的勾当?

林震南把祖上的地盘从四省之地迅速膨胀成横跨十省的巨无霸,没有暴力与权力的媾和,没有互惠双赢的勾结,以他那三脚猫的功夫,能制造出这种商业神话?

在丛林社会,学得砍人艺售与帝王家,是一条快速致富的捷径。也只有与权力通奸,把暴力强拆、变态维稳当作常态工作,才能对得起端的饭碗。

林震南评价他手下的员工:

【“这些在江湖上闯惯了的汉子可真难以管束,动不动就出刀子,拔拳头,这里府城之地,出了人命可大大的麻烦。”】

他出手豪阔,献媚的都是能带来利益的权势人物,笼络的都是为非作歹的流匪恶霸。在宏头文件的光环下,任何残民以逞的行为都能包上合法的外衣。各种伤天害理的暴政,只有通过他们才得能执行落实的,这些大奸巨恶不是几个田伯光所能做到的。

林远图靠阉割自身,提高暴力值,卖身权贵,掘到第一桶金。这份家业在他活着时,能靠暴力来维护。但他想让子孙拥有完整的人性,就要丢弃暴力来源。在没有暴力加持的情况下,庞大的家财需要靠权力来保证。

连载版的笑傲里,林远图深谋远虑,让他的长子林伯奋通过金钱买到了仕途通达,这个思路是清晰明确的。但林伯奋一旦在波谲云诡的官场中折戟沉沙,失去权力呵护的同时,又没有暴力护身,林震南的噩运就会不出意外地降临了。此时他的处境,一如方证老和尚给他卜的一课。

传之三代的镖局生涯,让林震南失去了辨别是非的本能,镖局事业与朝廷捆绑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他的行为,那怕是显而易见的暴政协从,也都能从国家角度出发找到冠冕堂皇的正义感。

长期的安逸,也失去了自我认知的能力,那套徒具形式的辟邪剑法被他奉为传家之宝。连带林平之的自信心也膨胀得无以复加:

【以为天下高手最多与我和父亲伯仲之间。】

盲驴骑瞎马,夜半临深渊。拥有庞大资产,又失去一切庇护的林震南,甚至经不起二流门派、多年夙敌青城派的轻松一击。

门畔蹲着的雄伟石狮被掀翻砸毁,镖局朱漆大门被大火一炬,欺行霸市的镖师尸横街头,围观的吃瓜群众更多的表现,除了冷漠,就是幸灾乐祸:你们本就是靠暴力吃饭,现在被更血腥的势力摧残,果真是报应不爽。

辉煌了几十年的福威镖局,终于在各大门派的关注下,一夜间土崩瓦解了。

余沧海的手段是毒辣了,但相比于对朝廷出卖灵魂的福威镖局,即便存在程序上的失道,也多少带着天然的正义属性。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正制投机者有可能一时得逞,但自身要付出代价的同时,连带殃及子孙也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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