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里

那夜烟花特别多

入新闻这个行当的时候,我很幼稚。

那时候总是想报矿难这样的选题。同事领导对我很宽厚,并不嘲笑我,总是问:"怎么做?""做什么?"我也想不通,为什么还要考虑"怎么做?""做什么?"死了那么多人。

过了这么多年,我成熟多了。

两个月前,贵州毕节死了五个流浪儿,我报了社论选题,约人写了一篇《流浪儿之死》。我特意找了一位采访此事的记者来写,我说不要太多评论,就写他们如何走向死亡就行了。文章除了最后发了几句感慨,通篇都是不动声色的叙述,其实我想表达的是:这是一个被遗忘的地方和一群被遗忘的人。

一个月前,汕头工厂烧死了14个年轻人,我又报了社论选题。说完事情,再说角度,我说:其实我最想说的,还是他们是一群被遗忘的人,但是这个角度毕节流浪儿之死已经写过了。同事也不必说什么了,那好吧,下一个。

又过了半个月,河南光山县22名小学生被砍伤,他们都是留守儿童,属于另外一个庞大的被遗忘的人群。这一次,我选题都懒得报了。

我已经明白,新闻就是这么残酷:不是你觉得重要就重要,不是你感兴趣别人就会感兴趣。新闻要遵守规律,比如贴近性,你如何让一群城里人去关心那些跟自己不相干的人的命运。这是一件技术性很强的事情--即便你拥有技术,还得看素材是否适合。

比如,毕节的那五个孩子,如果不是死在垃圾桶里,死在一个那么有意味的地方,还会有那么大的影响吗?即便如此,人们很快就会忘却,这点我早有预料,我们那篇社论结尾就是这样写的:"他们的死亡,是一起单纯的意外事件,还是偶然的背后其实蕴含着必然?这个问题的答案清楚明白。而哪些人、哪些事该为此负责?答案同样一想便知。但是,不知道的是:五个孩子的死亡,能唤醒人们多长时间的关注?能给社会带来多大的冲击?最终能导致多大程度的改变?"不消说,我是悲观的。

我自己也不例外,我并不比其他人拥有更强烈的悲悯。当时我很愤怒,因为不少人把流浪儿的死亡归结于父母的失职,在我看来,"这太他妈'城里人'了"。紧接着,公司组织我们去斯里兰卡开年会,我也就懒得继续跟人吵了。斯里兰卡山清水秀,住的也是五星级酒店,大家都玩得很开心,还为了流浪儿死亡跟人吵架,既不合时宜,我自己也没那心情。

事情就是这样。

但是有一些事情,因为你见过,因为你知道,就会在你心里埋下一根刺,它不至于让你一直耿耿于怀,但一有机会,它就会出来撩拨你,让你感到不舒服。

比如汕头工厂被烧死的十四个年轻人。在我提到的三件事中,最不被关注,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但我还会想起他们。他们当中有13个女孩子和一个年轻男孩,在新京报记者孔璞的报道中这样写到:"工作时,她们交头接耳,说说笑笑,不时拿着内衣当道具拍照。一放工就跑到外面吃零食、逛街、滑旱冰。睡觉前,她们钻到一个被窝里咬耳朵、打闹。经常两个人闹着闹着就搂着睡着了。"这是报道中最让我伤怀的一段,因为我知道那种生活。

十多年前,我在东莞虎门镇南栅工业区的一家文具厂,这家厂有上万人,一半都是这样的年轻女孩。我在那里呆了四年,离开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唯一一次在新闻中看到,是两年前富士康跳楼事件正热闹的时候,那家厂也发生了一起跳楼事件。2010年5月19日下午5时30分许,一名20岁的女工从宿舍四楼跳楼身亡。原因是前一天和同宿舍女工吵架,手机被对方摔坏,到了第二天下午,情绪仍难以平复,当着自己的两名亲友跳了楼。

我看了新闻配图,她跳楼的地方,应该就在我当时住的宿舍的旁边。图中近处两个工人,一个穿着蓝色的工装,一个穿着褐色的工装,蓝色的属于国际文具厂,褐色的属于利高文具厂,我那时候也经常穿着那种褐色的工装。远处有块白色的东西,是块投影幕布,每天晚上会放新闻、晚会,偶尔还会放电影。幕布前的水泥墩经常坐满了人,我和同事就在楼上靠着栏杆看。

其实我后来干了新闻这行,也回去过这种地方。2006年,我在央视,在《新快报》看到这样一条新闻。2005年7月,东莞谢岗镇,一个17岁的打工妹,被男友强暴。几天后,为讨回公道,她把对方约出来,逼他自杀,未遂之后自杀并拒绝送医,除非对方也自己刺一刀。最后,那个男孩子自刺一刀再抱她去医院,因失血过多抢救无效死亡。女孩因逼人自杀,以故意杀人罪被判十年。事情很复杂,中间的细节令人震惊,几句话说不清楚,后来《知音》也登了,标题叫《"强攻"热恋女友,共赴殉情血路谁之错》。

我去监狱采访她,她说那不是殉情,那个男孩子不是她男友,她不喜欢他。我问她,没有人教她如何拒绝吗?她摇头,因为身边都是她这么大的女孩子,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大家只是起哄。

我又去谢岗,在她打工的那个地方,已经找不到她的痕迹了,曾经和她一起打工的人都离开了。我远远地望着她们的宿舍楼,外面晾着各色的衣服。我在那里闲逛,到处都是年轻人,到处都是年轻的情侣,很多看起来都不满十八岁。

后来我找到死去的打工仔的一个朋友,和他在大排档聊了四五个小时,他很自责。

我不仅想讲这个案子,我还想去描绘他们生活的那个环境,但是观众怎样才会感兴趣?

那天晚上,突然夜空中突然出现灿烂的烟花,据说附近在搞一个什么活动。很多年轻的男男女女站到路边仰望。我赶紧叫摄像:"赶紧拍……我要一个长镜头……拍烟花……再拉回来……推到脸上……再摇过去……一堆脸。"

我终于找到了一样城里人熟悉的东西:电视里、电影里,烟花经常出现;我也找到了很合适的象征物:烟花象征着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易碎的青春;这一段可以作为片子的结尾,我甚至想好了片子的标题:《烟花灿烂》。

后来,片子被毙了,因为太灰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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