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冬天,文革势若燎原。我们中学分成两派,一派打倒书记,一派打倒校长。后来,打倒书记的一派越来越得势,理由是文革的精神: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们校长是个民主人士,不在党内。眼看着对方越来越得意,我们这一派心里就想还击一下。头头们聚在一起商量了一次,决定揪斗校长派的一个“黑干将”,拉到他的老家农村,彻底批倒批臭。算是回敬对立面一招,表示我们也是立场坚定的革命派。
数九寒天,寒风刺骨。我们一干人马把老教师拉到他的老家,本县陈家庄,布置会场,准备大会批斗。这时才发现陈家庄的贫下中农早有准备,他们拉了本村两个重点批斗对象来陪斗。一个是他们村的支部书记,叫刘福训,另一个是富农分子,名字我忘记了。
问起刘福训的罪行,村里贫下中农代表介绍说:他辱骂毛主席。
辱骂毛主席?怎么骂的?
他说毛主席是他儿。
平白无故就骂了?我们还是不明白。
村里人慢慢的详细介绍。原来,文革开始以后,农民下地出工也要人人带一本《毛主席语录》,就是文革中常见的小红书。你带他带,你说他说,渐渐地“毛主席语录本”就简化成“语录本”,又简化成“语录”。六十年代的老农民大多不识字,有语录本的很少。孩子上学识字,在学校肯定人手一本。有的老农下地,也就拿了孩子的语录本。刘福训是支书,他当然要带头拿毛主席语录本,只好拿了儿子的。有一天出门,刚好碰上一起出工的村民。见老汉拿一本语录本很奇怪,就问:你拿谁的语录?刘福训回答:我儿的语录。那意思应该谁都明白,他拿的是他儿子的语录本。可这个话听了多么吓人。大祸就这样闯下。一块出工的不敢包庇,汇报到上头,于是,刘福训辱骂毛主席作为反革命事件立刻震动乡村。撤了书记,打成反革命,从此和地主富农一起成为专政对象。我们今天来村里现场批斗反动教师,他当然要陪斗。
那天的斗争会斗得很凶。指指戳戳,推推搡搡,渐渐的,初中低年级的几个就开始随意搡打了。他们随身带着的大概是体操棒,做得很精致,油漆光亮,天蓝色。一米多长,像是杨木一类,表演用的,棍子应该不沉重。小同学拿棍子开始在人家身上指戳,后来就在头上脸上敲打。我们带去的那个老师脸上流出了血,他在台上大喊:要文斗,不要武斗!没有人理他。刘福训上台态度倒好,一五一十老实交代他如何“骂毛主席”。批斗会一旦起了气氛,并不理会你交代什么,一群人只管上纲上线,呼口号恐吓,刘福训当然也挨了打。人群乱拥的时候,我看到低年级的一个同学,站在刘福训身边,出拳不断的往他一肋捅打。他们是一个村子的,看样子两家前代就结了家仇。
文革开始时的批斗会根本不讲道理,一律无限上纲,凡是揭发出来的问题,都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罪行。这里面,如果说,批斗对象或者有历史问题,或者工作中存在失误,开会批判还有几分道理,最冤枉的就是像刘福训这一类口误了。他们本来也无意去攻击党和党的领袖,只不过在非常偶然的场合说错了一句话,那也逃不脱。据我所知,当时我们学校还有好几起这样的事。比如,一开大会喊口号就紧张,将“打倒刘少奇,保卫毛主席”喊成“打倒毛主席,保卫刘少奇”,后半句还没喊完,立刻当做反革命扭下了台。比如在笔记本上东一句西一句乱写,连成了反动标语,学校班级也立刻斗争升级。比如谁开会屁股底下垫坐了一张报纸,可巧那报纸上有毛主席的照片,有人揭发,黑帮队伍里立刻就又多了一个屈死鬼。
最可悲可叹的是我们的《农业常识》任课老师,他情知自己不好过关,运动一开始,就千方百计拼命表现,唱高调,一天他在大会上发言,说自己文化革命提高了觉悟,最爱读毛主席的书。“我一天不读毛主席的书,躺下我就睡不着。每天夜里睡觉前,我都要先读一遍毛主席著作,才能睡着了。”这话听着多么“革命”多么“进步”呀,他也很为自己的发明得意。不料还是被聪明的大会主持人抓住了把柄。“什么?你读了毛主席著作就睡着了?毛主席著作成了你的催眠剂?”他大约根本想不到还有人能算计到这步田地,他的话还可以这样解读。于是,在一阵“不许放毒”的口号声中灰溜溜下了台。这句话,理所当然也成了“恶毒攻击”的罪行。这一例连口误都算不上,不过是利用人家话语的歧义深文周纳,不把你阐释成反动口号不罢休。
刘福训所犯的“错误”,略微想一下,谁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呢?但是没有人替他辩解遮掩。人们宁可相信他是反革命,或者不管是不是先拉出来斗争一番再说。文革调动了千千万万人的斗争欲望,每个人都在千方百计搜索斗争对象,宁可斗错,不可漏过。套用一句当时流行的句式,这才是有反革命要斗争,没有反革命制造一个反革命出来也要斗争。“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狂飙席卷神州大地,人们并不以恶斗为耻,冤枉了谁也没有良心反省。恶之花如火如荼开放,我们反而有一种“投身革命洪流”的自豪感。
听同学说,刘福训挨斗以后,成了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不几年就死了。他没有活到文革结束,没有等到为他平反的日子。他这种情况,一旦人们恢复了正常思维,用不着核查,我看就会理解,那算什么罪行。
这也是文革开始以后,我们一班同学首开的一桩最荒唐的批斗记录。至今想起来,我依然为当年的幼稚迷狂,深受良心责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