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领袖一句话:秋瑾的墓得搬了!
孤山和西泠桥周边有三十多座名人的坟墓,1964年,为了“清除那些腐朽反动的思想影响,也为了不跟‘鬼’挨得太近”,这些名人墓被一块迁到了鸡笼山马坡岭底下。
1965年1月29日早晨,当阳光洒在杭州西湖畔时,孤山旁的秋瑾墓,再一次消失了。在刚过去的那个冬夜,杭州园林局的技术员陈而扬等人,动手炸开了用混凝土浇筑的秋瑾墓。
在昏暗的灯光下,秋瑾静静仰躺在一口已经腐烂崩塌,只靠几根筋柱支撑的棺木里,骨架依旧完整,发髻也保持得很好,发后别着一枚玉簪。不过,她的衣物早已腐烂得不成样子,只有脚跟处残留着两块皮鞋的后跟,骸骨旁边还放着一柄短剑。接着,大家开始把秋瑾的遗骨一块块捡起来,放进了一只高约两尺的陶瓷罐里。
清晨时分,装着秋瑾遗骨的瓷罐被一辆卡车运到孤山3.5公里外的鸡笼山马坡岭,安放在刚挖好的土坑里。陈而扬在陶罐上放了几捆稻草,接着又盖上了一块石板,最后覆上泥土,埋好后把地面修整得平平整整,这样以后踩到松软的地方就能确认秋瑾的葬处。为了更放心,他又找了棵小柏树种在上面,作为将来辨认的标志。
自从秋瑾在1907年殉难后,她的灵柩一路辗转于南方的各个地方,有时在杭州,有时在绍兴,后来又转到湘潭、长沙,直到1913年才又迁回杭州。这一次,这位生前只活了33岁的秋瑾,竟是在去世的第58个年头,迎来了第九次迁葬,竟然没有墓碑。
不过,当秋瑾的灵柩迁到这儿时,她在孤山附近的邻居们,比如苏小小、林和靖、徐锡麟、陶成章、尹维峻等,几个月前早已被迁移到了这里。原本西湖边挤得水泄不通的名人墓,一夜之间竟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陈而扬他们不过是“听命”在做事,这个“命令”可来自当时中国最高领导。
根据当时浙江省委宣传部代理部长陈修良的回忆,其实早在秋瑾墓被拆除的十年前,也就是1955年,主席就已经有了要拆掉西湖边那些名人墓的想法。
从那年11月到第二年1月,主席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杭州的刘庄,也就是现在的西湖国宾馆。某次,他和浙江省委第一书记江华一起站在栏杆边上眺望,看到孤山附近有不少名人的坟墓,心情很是沉重,便感叹道:“西湖边的坟墓真是太多了,这些坟墓能不能搬到郊区去,让那些逝去的人也感受一下集体生活呢?”听到这话,江华连连点头,表示马上就去落实。
浙江省文化局局长黄源提到,有一天主席和江华聊到“我可是跟坟墓为邻的。”
于是一夜之间,西湖边,尤其是刘庄草坪上的一些坟头就被拆除了。
自古以来,西湖边埋葬了不少名人,特别是那儿的文澜阁、西泠印社、孤山被称为“西湖文化的集散地”。自从南宋的隐士林和靖在这儿过完了他的梅妻鹤子生活后,这地方就成了很多名人想要长眠的好去处。尤其在晚清和民国时期,像秋瑾、徐锡麟、陶成章这些辛亥英烈纷纷在这里安息,孤山也因此成为了“西湖人文底蕴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事儿也让杭州市委对拆墓的风头不太顺。3月1号,杭州市委向浙江省委上报,表示“孤山和西泠桥附近的坟墓咱决定保留,比如秋瑾墓、苏小小墓、林和靖墓、徐锡麟墓,还有苏堤西头的张苍水墓和章太炎墓都不拆”。不过,其他十四座墓,包括陶成章墓、苏曼殊墓、武松墓之类的就被拆了,搬迁走了。
地方的民主党派人士们立刻就向总理周恩来反映情况。周总理赶紧给浙江那边发了电,叫他们停止这场拆墓行动。后来,已经拆掉的12座名人墓也都得到了修复。就这样,1950年代这一波风波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这不过是拆墓风波暂时平息了一下而已。
1964年,恰逢中国社会生活急剧政治化的那阵子,主席秘书胡乔木在西湖汪庄5号楼养病时写下的一首《沁园春·杭州感事》,成了拆墓风波重新爆发的导火索。
胡乔木的原词是“土偶欺山,妖骸祸水,西子犹污半面妆。天共我,吼风奇剑,扫汝生光!”毛泽东审阅时,把最后一句改成了“谁共我,舞倚天长剑,扫此荒唐”。
修改后还加了批注:“杭州以及其他地方,走近郊原,哪儿都是跟鬼为邻,几百年也难以彻底清理。如今才挖了几堆朽骨,就觉得问题解决,未免太轻敌了。至于庙,连一个都没动。”这阕毛泽东亲笔改过的词,以大字(新四号)在当时的《浙江日报》第一版显著位置刊登,成了“拆墓运动”的檄文。
12月2日晚上,探照灯照射在西泠桥头,“就从这儿挖”,随着苏小小墓的启动,一场突如其来的拆墓行动拉开了帷幕。
苏小小是南朝时期杭州的一位名妓,一千多年过去,除了“幽兰露,如啼眼,烟花不堪剪,无物结同心”这样的凄美传说外,几乎找不到什么确凿的历史记录。
据沈复在《浮生六记》里的记载,苏小小的墓在西泠桥旁边,最开始不过是一小堆黄土。当年乾隆皇帝南巡到杭州时询问此事,地方官才动手修缮了苏小小的墓。若干年后,乾隆再度南巡杭州,发现苏小小的墓已被修整成一个八角形的石坟,墓碑上赫然写着“钱塘苏小小之墓”。
在1964年那场拆墓风波中,杭州城里流传着各种说法,大家都说苏小小的墓里只有一只红色绣花鞋,并没有其他的骨骸。
同样因为传说而众所周知的武松,他的坟头这晚也遭了毁坏。
长久以来,大家都觉得武松的墓不过是想象中的坟,但美术家姜丹书在一篇文章里提到过,曾和他同年的好友吴剑飞见过武松的棺材。吴剑飞在九岁那年(1894年),有一天走过杭州涌金门,正好看见工人们在修城墙时抬出一具棺材,棺材前面显眼地写着“武松之柩”,字是宋体,差不多每个字有六寸见方,都是凸刻的,还贴了金,金色一点都没变,整个棺材完好无损,比普通的要长,漆黑中泛着红色。
起初大家都觉得这就是个空坟、想象中的坟或者衣冠冢,没想到一挖掘,竟然真的有棺材,且还挺大的。棺木虽然已经朽坏,但从那些破缝里能看到骨头也长得不小,最后就把它又重新埋回去了。
姜丹书还说,后来武松的墓迁到了西泠桥,这可是由上海滩那几位大亨,黄金荣、张啸林和杜月笙出的钱,在原来的地方修了块墓碑。这事儿在《上海老中医眼里的杜月笙》这本书里也得到了证明。书中提到,西泠桥边的“武松墓”当年落款的,正是黄、张、杜三位大佬。
1964年武松墓被打开那会儿,姜丹书的说法果然得到了证实:里面腐朽的棺材里,真有白骨。工人们把遗骨装进骨瓮,随后用车送往鸡笼山的乱坟堆里安葬。至于武松的真实身份,地方的史书,比如《临安县志》《西湖大观》《杭州府志》等都有明确记录,说他是北宋时期的杭州提辖,起初是个江湖艺人,“貌奇伟,尝使技于涌金门外”,还特别强调“非盗也”。杭州的知府高权看他武艺高强,人特别出色,就邀请他入府当都头。不久之后,凭着功劳被提拔为提辖。可是后来高权得罪了权贵,被罢官,武松也因此连累,被赶出了衙门。
接替的新知府是太师蔡京的儿子蔡鋆(jūn),仗着他老子的权势,在杭州上任后对百姓横行霸道,民怨沸腾。武松对他恨得牙痒痒的,于是悄悄藏好刀,埋伏在蔡府门口,等蔡鋆出门的时候,突然暴起猛刺,把蔡鋆给杀了。事后,武松被官兵围住,最终由于人少势弱被抓,死在了监狱里。当地的百姓都很感激他的德行,将他葬在西泠桥边。
无论是衣冠冢、想象冢,还是空冢,1964年12月2号那天晚上,西湖边的苏小小墓、于谦墓、武松墓、林和靖墓等三十多座墓全都给挖了,真是让人瞠目结舌。那些墓挖出来后,居然还分了类:有一组是跟辛亥革命有关系的裘绍、尹维峻夫妻、徐锡麟和陶成章,另一组则包括了苏曼殊、林启、徐寄尘、惠兴和林寒碧。到12月15号,地方政府在鸡笼山马坡岭又新修了10座小型合墓。至于苏小小墓、林和靖墓、冯小青墓和马鞠香墓,还有鹤冢、马冢、齿冢这几座,就“拆了后不再重建”了,真是让人心里一阵阵的惋惜啊。
12月9日,《浙江日报》又出了一篇长篇报道,标题是“西湖园林清理坟墓碑塔”,说是杭州已经“清除了腐朽反动的思想影响,改变了与‘鬼’为邻这种不合理的情况,大家都热烈支持社会主义文化革命中的这一重大举措”。
接着,杭州市园林管理局向西湖公社征用了鸡笼山马坡岭脚的15亩地,整理完后打算作为辛亥革命烈士和一些政治文化名人的墓地。于是,西湖边上的那些名人墓也就统统搬到了这个杭州城郊的小山坳里。
基本搬迁完成后,1965年1月28日,浙江省委又收到中央的指示,说:“土偶妖骸的指代很广,不仅限于有形的庙坟,旧文化里的偶像和遗骸都在其中,针对这些东西得进行长期的艰苦斗争。”
那天,杭州市园林管理局决定把西湖西泠桥附近的最后一个坟墓拆了,也就是那个用钢筋混凝土修建的秋瑾墓。
虽然郭沫若在1958年9月代表官方对秋瑾做了评价,称她是“中华民族觉醒初期的一位先驱人物、先知,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了反封建主义和争取民族解放的崇高事业”。可在那意识形态风云变幻的1960年代,秋瑾墓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厄运,又一次遭到了毁灭。
到3月6日,杭州市政府简报提到,这场持续一个半月的“彻底革命、除旧立新”运动,一共分成5批,拆除了654座坟墓……与此同时,杭州的云栖寺莲池大师塔坛和佛像、六和塔里的三十一个菩萨、岳庙的牌坊、于谦牌坊,还有灵隐路九里松附近埋葬着司徒雷登家族成员的基督教新教传教士墓群,也都遭到了毁坏,或者就这样给深埋了,从此再也没在黄土之上露面。
等到秋瑾他们再次被提起时,已经过去15年了。
“文革”结束后,岳庙重修,许多名人的墓地也开始陆续迁回。到1981年,秋瑾的墓在西泠桥对面被重新修缮,雕刻了一尊汉白玉的全身像,还有孙中山的“巾帼英雄”题字。而大家可能不知道的是,在此之前,几乎没人能找到秋瑾在马坡岭的埋葬地点,唯一的线索就是“埋在鸡笼山下”。
幸好,当年亲手为秋瑾安葬的陈而扬是个细心的人。他以前是个草药郎中,退休之后,还经常去西湖的山里挖草药,有时也会特意去看看埋秋瑾骨殖坛的地方。
1978年的一天,陈而扬在马坡岭和双峰村的村民来政富抽烟聊天,顺嘴聊到了秋瑾。陈指着一棵小柏树说:“秋瑾的骨殖坛就在这下面。”这棵柏树正是陈而扬在1965年亲手栽的,现在都已经有一人高了。后来,陈而扬提到,他把秋瑾单独安葬并树立标记,仅仅是觉得秋瑾“是个好人”。
两年后的某个上午,鸡笼山上来了几位忙忙碌碌的人。他们是根据邓颖超的指示,被浙江省委和杭州市委派来鸡笼山寻找秋瑾的遗骨的。那天早上,知道事情经过的来政富恰好在现场,结果秋瑾的遗骨顺利地又见天日了。
骨殖坛一挖出来,那帮寻遗骨的人就忙着在地上铺了一块自带的白布,把秋瑾血红色的遗骨一块块地拼接上。当拼到颈骨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上面带的刀痕,这一下就基本能肯定这是秋瑾的遗骸了。等骨骸带回去后,经过进一步的鉴定,确定没错,最后在西泠桥边重新安葬,还为秋瑾树立了碑像。
1988年,连政治上“不达标”的苏小小,虽然她的骸骨并未完整,但因其才华横溢和那段凄美的爱情故事,还是得到了特殊的礼遇。在她原来的墓亭位置上,修建了一个六角攒尖顶的小亭,取名“慕才亭”,亭前还刻着一句对联:“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到了新千年,章太炎的墓、于谦的祠堂等一批名人墓葬和纪念祠堂,也陆续被迁回或恢复了。
但不是每个迁到马坡岭的名人墓,都能如愿回迁。
鸡笼山马坡岭,是个连好多老杭州人都未必能准确指出的偏僻地方。
一个不算冷的冬天上午,本刊记者到了吉庆山隧道的南入口。附近执勤的交警告诉我,从这儿往右走个岔口,再拐一下就能找到“西湖名人墓”。沿着路标进了山里,踩着铺满枯草的小路走了大约二百米,果然瞧见一块高约三米的纪念碑,矗立在对面的山脚下,中间隔着一片茶园。
碑前有石阶,踏着石阶往前走,能见到几位不凡的人物:曾投身辛亥革命的“诗僧”苏曼殊;浙江大学前身求是书院的创始人林启;惠兴中学的创办者、原杭十一中的惠兴女士;为秋瑾在西泠桥畔修建墓地的同盟会会员徐自华和徐蕴华姐妹;还有反对袁世凯的志士、南社的诗人林寒碧先生。
纪念碑上的照片中,那些人儿的面容十分清晰,连衣服和饰品的细节都一览无余。不过啊,相比于西湖边的苏小小、岳飞和秋瑾的墓,这地方显得太冷清了,偏僻得很,也没有个像样的坟冢。他们就这样在这静悄悄、只剩枯叶飘落的山野里,安静地长眠了4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