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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一个耳光给一块钱,很多“老虎”就是这么打出来的

一九四七年七月,朱健还只是个穷学生,为找工作他离开四川,来到了长沙。

经人介绍,朱健去了长沙北门外油铺街一所私立中学,叫正道中学,做训育员,每天早上起来带学生上早操,唱歌,也教一点历史、地理等杂七杂八的课。

当时湖南大学生正在举行反内战的游行。有个叫赵光白的,当年在重庆教中学,热衷于学生运动,是个活跃分子。朱健和赵光白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没想到这次来长沙,朱健白天在进步报纸《新潮日报》社碰到了赵光白,晚上去正道中学又碰到了赵光白,赵光白便决定介绍朱健入党。

入党谈话是在一位“红色资本家”的家中。主人张铭西,是做外贸生意的,是长沙有名的富商。张铭西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全都参加了共产党。他家在长沙麻园湾十号院子,就是在张家,赵光白口头通知朱健,经过组织上批准,他已经是共产党员了。

当时,朱健还住在他父亲的拜把兄弟家,主人华景方,是中统特务,他把朱健当成自己侄儿妥善地保护起来。华景方知道朱健在重庆参加过学生运动,坐过牢,但毫不介意,当没事儿一样,从不提及。朱健管华景方夫妇叫叔叔、婶婶,吃住都在他家。解放前两三个月,华景方去了四川,在镇反中被枪毙,留下妻子和女儿。女儿后来到了台湾,嫁给海军的一名高级军官。

一九四八年一月,朱健去了长沙高仓中学,和廖晨光一同教历史、地理。后来校长彭庆军看出两人的特殊身份,却没有选择报警,而是委婉地说,他年轻时和毛泽东也很熟悉的,但是不好意思,下个学期学校没有办法再聘用他们了。

不久,朱、彭二人又通过地下党的关系,到了三峰中学。两人在这里发展了两个党员,一个老师,一个女学生,女生叫曹瑞武,后来当过省妇联主任。

到一九四九年五月初,朱健被长沙地下党从学校调到城里搞学生运动,担任河东学运区区委委员,在长郡中学组织了六七个学生,成立了新民主主义学习小组。

八月,湖南和平解放。一个月后,朱健调到市委办公室工作。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曾直是四川人,也是大学生,他坚持要调朱健来宣传部工作。当时要办一个党刊,缺少人手,他就抢先把朱健调过去了。后来曾直调长沙县委当书记,刊物不办了,但朱健还是在宣传部工作。

一九五一年年底,开展“三反五反”运动。刚开始时叫“三反”,针对共产党进城后开始腐化的现象,在机关中“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天津地委书记张子善、石家庄市委副书记刘青山因贪污被枪毙,在当时轰动全国。

不久,运动的矛头就转向了私营工商业者,“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盜窃国家经济情报”,合称为“三反五反”。朱健也被派到工厂搞运动。主要是在锑瓶厂。锑瓶厂资格很老,毛泽东办夜校时这个地方叫黑铁炼厂,里面有一个机器车间,有一部车床,当时有两百多人。也算是大工厂了。

锑瓶厂和平解放时是军代表接收的。厂长是南下的一个东北的工人,叫戚其信。当时这里的运动老是搞不起来,因为原来民国时期的厂长,姓李,是个内行,也是个清官,49后他还是继续留在厂里当厂长,戚其信和他的关系很好。当时“三反五反”就是特别要反这些留下来的人,但因为李厂长为人清廉,所以老是反不起来。已经升任市委书记的曾直,就指派朱健去这个锑瓶厂。朱健到那里一了解,这个李厂长真的是清官。回来跟曾直汇报说:“这个人真的是清官,不要搞成冤案咧。”曾直把桌子一拍:“什么?共产党会搞冤案?”朱健没办法,只好回去重搞,把干部隔离起来审查、谈话,工人积极分子日夜监守。这些全是乱搞,没有一点证据。厂里开大会,号召工人:“你们检举啊,看谁是贪污分子?”大家左看右看,一看周围有干部,用手一指:“他是。”于是大喊:“抓上来。”有一天,连总工程师刘景冒都被弄上台了,朱健一看,那谁来管生产啊?便说:“你下去,下去。”

当时的运动又叫“三反五反打老虎”,案值超过一亿旧币(相当于现在的一万),就算是“老虎”。运动中打人也很普遍,朱健记得当时供销合作社有个叫熊秉文的,他坚决不承认,工作组就叫工人去打他,打一个耳光给一块钱,很多“老虎”就是这么打出来的。

朱健是“三反”工作组长,开始还坚持不打人,后来也控制不住。那天晚上,大家逼姓李的厂长承认贪污,他坚决不承认。工作队一个姓王的,上去就“啪啪”打了李厂长两耳光。这个人因为敢下手打人,后来调进了公安局。

运动搞了两三个月,搞不出一个所以然。后来李先念发话,不要搞冤案,回家算了。这几只“老虎”也放回去了。锑瓶厂没有死人,但烟厂就有人自杀了。

但朱健对戚其信是有愧疚之心的。当时他向曾直反映说,李厂长不承认,是戚其信在保他。曾直就把戚其信叫到市委去。戚其信住在市委,也不说他是什么问题,也不叫他交代什么事情,只天天派人守着他,也没有人跟他谈话,就是不准他回家、回工厂,日夜开着电灯守着他。戚其信后来得了精神病,幸好不是很严重。“三反五反”结束后,他又回去当厂长去了。

五十年代初期,知识分子在长沙的处境还算比较好,能得到重用。当时的南下干部很多没在城市待过,连自行车都没见过,电话也不会打,进了城两眼一抹黑,更不要说管理城市了。长沙市委就大批从湖南大学调人,从地下党组织调人。所以长沙刚解放的时候,吸收了很多知识分子,特别是湖南大学的地下党员到市委机关工作。

慢慢地,工作局面打开了,知识分子党员就靠边了。当时掌握实权的干部多半是南下的,他们认为地下党人员复杂,家庭出身复杂,思想复杂,不太听话,内心瞧不起南下干部。曾经有个北方来的市委书记,在大会上公开说,拿着个小旗子,在街头上转一转,喊几句口号,这也算参加革命了?

到了一九五三年年底,中央作出审查干部的决定,简称“审干”,要求对全国干部进行一次审查。湖南从一九五四年上半年开始,一直搞到一九五六年。中间夹着个“内部肃反”,对地下党审查得很厉害。当初地下党在国统区做地下工作,免不了要利用各种社会关系,要和各方面的人物打交道,包括国民党的党政军人员,否则,不要说开展工作,就连生存都难。到了“审干”时,这些人和事,要一点一滴说清楚,有些怎么可能说得清呀,这就搞出许多冤假错案来了。

朱健搞完“三反五反”后回到市委,被调到市委办公室当秘书科长。再后来又调长沙市教育局担任综教科科长。因为朱健的父亲当过国民党军官,朱健到长沙时,就住在中统特务华景方家里,这都是可以摊开来说的事情。谁知后来竟冒出一个过去的同学,检举朱健和当时的长沙市委秘书处长刘晴波都是中统特务。

检举人是朱健的一个初中同学庞舒秦,庞的父亲曾当过国民党山东省党部的书记长,庞舒秦是中统特务。在工作组的高压之下,庞舒秦就说朱健和刘晴波都参加了中统。恰好一九五五年朱健回了一趟山东,顺便看了一个老同学曹代华,曹是中央大学毕业的,抗战后到台湾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回了大陆,在山东泰安中学教书。庞舒秦说,朱健回老家是去和曹接特务关系的。这一说就证据确凿了,市里在干部大会上宣布,破了一个大案,市委秘书长、秘书科长都是特务,立即逮捕,连同朱健的妻子也关押起来。

朱健在公安局关押了大约十个月。后来庞舒秦改口翻供,说他过去说的都是假的,朱健和刘晴波没有参加过特务组织,两人这才获得释放,但没下结论。出狱那天,朱健拿着一点行李走出牢房,才发现因为长期没有活动,连走路都走不动了。

从公安局回来后,虽然隔离反省结束了,但是没有定性,到底怎么处理也不知道。朱健在市委宿舍住了一个多月,这期间市委组织部科长张慧明找他谈过几次话。两人在市委机关时,是隔壁邻居,天天一起喝酒。有天张慧明告诉朱健说,市委开会讨论,要把他定为坏分子。朱健悲从中来,说:“老张,你认为我是坏分子吗?”朱健越说就越激动,细数自己十几岁就参加共产党的活动,做了许许多多事,怎么就成坏分子了?

后来倒是没给朱健戴上坏分子帽子,却给他安了一个“包庇反革命”的罪行。

问题定性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大约是七月底,通知他到市手工业局上班,在组织科当收发,每天就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到十二月份,市委组织部打电话通知他说,留党察看一年。在手工业局干到第二年,组织部正式通知朱健,担任手工业局秘书处副主任。

在手工业局工作期间,碰上了“反右”运动。“反右”结束后,市委组织部一位姓张的部长有一次在街头上碰到朱健,说:“真是没有想到,这一次你过来了。”他们原以为朱健一定会发表“右派”的言论,结果朱健啥也没说。

朱健认识的最奇怪的一个“右派”,是他小学的同学。这人很会打篮球,后来在齐鲁大学读书,是大学篮球队校队的,49后齐大一部分并到当时的海洋学院,他分派到青岛大学体育教研室工作。他平常嘻嘻哈哈的,人很随和,反右时他们教研室商量,每个科室都要有一个右派,有人就找到他说:“老王,你来一个吧,我们就报你算了。”他也没多想,随口就说:“可以可以,就报我吧。”这一报才知道后果严重,竟被开除公职,一直到全国“右派”平反时他才平反。他平反后,学校说你愿意到哪里去玩都可以。他就全国到处转,转到四川碰到同学知道朱健在长沙,又到长沙找到朱健,告诉了朱健这些情况。

当时长沙反右搞得很激烈。市委秘书科长杨秀光,反右已经结束了,他偶然说了一句话:“你看反右派,市委机关没有反出一个右派,搞了一个还是假的。”就这一句话,把他补上去了。

朱健去长沙手工业局时,说好留党察看一年,结果察看了五年。但就是在察看期间,他又当了两次党委书记,真是要多离奇有多离奇。一次是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期间,京广铁路复线武昌至衡阳段开工,长沙手工业系统近三千人上工地,让他当工地党委书记。第二次是建桥,建长沙东屯渡大桥,当时从各地调来的两千多人上了工地,却两个月开不了工,都不知道怎么弄啊。搞机械的杨副市长就跑到手工业局找到朱健,不容分说把朱健拉到车上,直接开到东屯渡大桥建设工地,宣布朱健是建桥指挥部的党委书记,任命立即生效。然后要朱健回去拿行李。朱健说:“杨市长,我还在留党察看呢。”杨市长一愣,说:“你不管那一套,你就代表市委在这里修桥。”

一九六〇年修完东屯渡大桥之后,宣布取消朱健的留党察看处分,完全恢复组织生活。不久又宣布他到长沙正圆动力配件厂当副厂长,但却不是党委成员,等于还是给他贴了个标签。

正圆厂是中央直属企业,归农业机械部管。这个厂在抗战时期,便能造中国最好的活塞环。因为有这么一个产品,所以级别很高。正圆厂最多时有两千多人,还生产活塞和轴瓦。

正圆厂址本来在天心阁下面,破破烂烂的,中央投资两千万要在树木岭盖新厂,朱健去就是管基建的副厂长,那时候还是一片荒地,没想到接下来就是三年困难时期。当时叫“过苦日子”,根本没办法弄,没吃的,湖南第四建筑公司都没有吃的,整个都停摆了。

人人都过苦日子,朱健也得了浮肿病,腿都肿了,一按一个很深的坑,走路也走不动。朱健的体质原本比别人都差,所以特别明显。当时东塘附近有一个生物标本厂,旁边办了一个休养所,一些浮肿严重的干部住在那里,发几斤黄豆,吃点荤菜,也就是做生物标本省下的兔子肉、狗肉。

在全国来说,大约湖南过的苦日子是最短的,大概一九六二年初就开始好转了。湖南是农业大省,“共产风”也刮得没那么猛。当时干部按级别补助,大家叫“肉蛋干部”,就是一个月有半斤肉,几个鸡蛋。过苦日子的时候,朱健在正圆厂,叫他管生活,主要是搞吃的。当时的常德地委书记叫苑宏武,建国初期大家都在长沙市委干过,比较熟,朱健就开着一辆卡车,上常德找苑宏武要菜。因为有这个关系,他一批条子,就搞了一车菜来了,那可是宝贝啊!接下来,朱健又开车去了西洞庭大通湖,给那里的公社书记说好话,买了一头牛,就在那里杀了运回来。正圆两千多人,大家都去食堂分着吃一点,带回去一点。

有天,朱健听孩子说,有街坊饿死了。当时街道上也办公共食堂,按粮食定量,把饭票发到每个人手上。有个街坊,是个单身汉,饿得控制不住,半个月不到就把饭票吃完了,结果不到月底就饿死了。那时候,朱健大部分时间住在厂里,妻子也下乡了,四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都饿坏了。直到现在,儿子们聊天,对饥饿细节的记忆,还能描述得真真切切。

一九六五年,朱健调长沙铝厂当厂长。第二年,文革一开始,他就成了走资派。朱健带铝厂职工下乡支农“双抢”回来,市委来人,要他回正圆厂接受群众批评教育。朱健在长沙铝厂当厂长都一年了,却还叫他回正圆厂挨批判,这是哪儿的道理啊?但朱健也不分辨,回家拿了点换洗衣服和一张草席,就进了正圆的“牛棚”。“牛棚”一词,是文化大革命的发明,就是把牛鬼蛇神集中关在一个地方,不让回家,并不是真的搭个棚子。

文化大革命高潮时,有段时间,几乎每个星期要把全市的走资派都集中到体育广场批斗,每个走资派胸前挂个大牌子,有的站在卡车两边,有的跪在车顶上,游街示众。好几个朋友挺不住就自杀了,一个叫陆芳,就是刘晴波的妻子,她听说过两天要拉她去游街,就自杀了。还有市总工会的主席、粮食局的局长等,也都走了绝路。

不久,造反派组织自己斗起来了,对朱健这帮“死老虎”也没心思管了,但也不准回家,只能住在厂区。朱健在正圆厂一直待到一九六八年的五一节。五一节过后,又回到长沙铝厂,在车间劳动,当了七年的阳极工,这是铝厂最辛苦的工种。

一九七四年,随着邓小平的复出,大批解放干部,基本上都是官复原职,朱健也恢复了工作,又当上了长沙铝厂革委会副主任。这个时候开始“批林批孔”“评法批儒”,安排朱健负责,他便趁机坐在办公室堂而皇之的读书。

读来读去,他最大的感触是:说文化大革命史无前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中国历史不知道搞过多少次,王莽搞的还要乱,一次又一次,大动乱太多了。

晚年,朱健回想自己一生,亲历改朝换代的大变局,从“三反五反”开始,审干、反胡风、反右派、大跃进、三年苦日子、重提阶级斗争、四清,各样运动纷至沓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文革时期更是成了革命的对象,批斗来批斗去,搞得身心疲惫,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人生的大好时光,就这么荒废了。而且人人卷入,不得安宁,真是人类史上的大悲剧。

故事来源:《朱健九十自述》;改写:尔新

2020-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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