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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战士”讲政治

我们插队那个村叫夏家堡,旧日里是汾河平原上的一个大村。老财多,家境富裕的人也多。八年抗战时期是游击区,日本人、二战区、八路军都来过。听村里的老人讲,当今的公社所在地贾令镇当年就有日本人修的炮楼,阎老西的二战区的警备队也来过,八路军十五团、十六团也来过。

那阵子村里过队伍,就有家庭败落的老百姓跟上,当兵吃粮。赶上二战区队伍过来,跟上走的人日后就成了反革命;赶上过来的队伍是八路军,跟上走的,只要没“光荣”,日后就成了老干部,国家的功臣。还有的人家兄弟几个,有跟二战区走的,也有跟八路军走的。这就有意思了,运动来了,需要这家当好人,他就是军属、烈属;需要他当坏人,他就成了反属。

我们生产队的车马队长家里就有为抗日牺牲的烈士,也有被人民政府镇压的反革命。因此,他从不趾高气扬,见到人不管是队干部,还是“四类”一个表情:和善,就是让你感觉,这人与事无争,老了老了也小心做人。

我要讲的这个老武,也是个老财的儿,年轻时家里有钱,就喜欢上了“料料”。人都说,“料料”粘不得,粘上早晚是个倾家荡产,老武自然也没例外,熏“料料”熏得家败了。全面抗战的第二年,村里过队伍,是八路军,他跟上走了,到了部队上,官长得知他读过几年书,便舍不得让他去拼刺刀,就在连队当文书。干了几年八路,日本人被撵跑了,共产党的队伍又撵跑了阎老西,拿下了太原城,组建了省军区。老武就成了省军区第一个背军区关防(大印)的人。

我和老武搭上关系,是我俩都被下在一个生产队,我是插队知青;他是率全家老小回乡的“五七战士”。都是从城里放到乡下的识字人。他刚回村时,也参加劳动,只是不像普通社员要常常遭队长的呵斥,他是想出工就出工,不想出工,就会圪蹴在自家的大门前叼上支恒大烟,有一搭无一搭地瞅着从他眼前走过的社员们,有时也会与熟识的社员点个头,说上一半句无关疼痒的闲话。

有时,他也会主动拿起竹扫帚扫荡一下他门前的街道。队上的社员都挺敬重他,这不光是因为他是个老革命,堂堂省公安厅的大干部,更因为他敢为这些小社员(没有势力背景的社员,反之就叫大社员)们说话,常常为某个受屈的社员出头,把熊人的村干部骂得狗血喷头。

我那时除了家里寄些闲钱,基本没什么进项,家里寄来的钱,去公社邮局取了,就近公社唯一的小铺吃一顿过油肉,喝二两老白汾,买两条战斗烟,也就光了。所以见到老武总要往他跟前凑,一来他喜欢给我讲他过去的风光,二来在听他的风光时,我总会接到他时不时递过来的恒大烟。说得高兴了,赶上饭时,他就会非常热情地把我让到他祖上留下的那处很有些规模的宅院里,吃他的炒鸡蛋,喝他的老白汾,而且从来都是瓶装的,一开瓶盖一屋清香,不像现如今的酒,就是凑到鼻子前,也寡淡得很。

我在他家吃酒时,桌上从来只有我俩,他老伴只管安顿酒菜,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躲在一边,从不上桌。老武除了和我扯他在队伍上的事,也扯苏联的政治,他讲的赫鲁晓夫政变干掉马林科夫的事,我后来上大学在那时的内部书《赫鲁晓夫回忆录》里得到了证实。

我现在都记得老武讲这事时的神态和语气。他说,那赫秃子就是有本事,能办成这事,没有政治智慧根本不行。当时的苏联马林科夫是领袖接班人,在政治局赫鲁晓夫加上他的势力,干不过马林科夫,但他懂政治,会下狠手,他动用军队的直升机,把全苏的中委都拉来,开中央全会,在全苏中委,支持赫鲁晓夫的人就多了,他一下子就翻了盘,就当了苏联的一把手。

我有时也问他,中国的政治和苏联的政治有没有可比性?这时,他就会笑眯眯地对我说:喝酒,这老白汾美得很。喝得高兴时,他又会和我说,你在乡下的日子也不会一成不变,重要的是要有应变的准备。这准备就是知识。现在流行的话:“看看手上的老茧,就知道你是不是个合格的接班人。”这话就是屁话!凭手上的老茧造不出原子弹,也过不上白米白面随便吃的好日月,没文化,还革文化的命,就是误国误民!我说,你这话可和报纸唱反调。他说,老子活了几十年,这点事要是看不明白,真就在公安厅白混了!

那会儿,我俩吃酒时,他还爱说:你小子日后发达了,找你门上,讨口水喝,你不会说,这是哪来的老鬼吧?我说,哪有的发达?他就会说,用不了多久世道就会变的,你在这村待不长,我也待不长!

在老武的影响下,我读了不少涉及中国政治和历史的书,用他的话说就是要有知识。为此,我还当上了村小的教员,不下地,有时间读书。没两年,我的人生出现了转机:去一所大学读历史。

几十年过去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个足以做我长辈的老“五七干部”,常记起我们喝酒时,他和我说的这些和政治有关的话。我也慢慢理解了一个不在岗位的老干部对政治生活的渴望。老武对老百姓从没有干部的架子,队里的干部吼叫群众要是让他撞上,他总会一顿臭骂,没有一个敢还口,也没有一个敢说他的阶级出身是地主。这是因为他的正派和他在那个年代在普通百姓中的威望。

国家拨乱反正后,他果然出山了,当过县里法院的院长。年前他的两个女儿(一个是我学生,一个是我同事)来北京找我,说他爸活着的时候常念叨我,离了村也不知我混成了啥样子。现在他爸走了,她俩也替她们的父亲看看我。我告诉她们,和她们父亲喝酒时,她们爹常说的话。我说,你们真该为你们的老爹自豪、骄傲,你们爹是省军区第一个背关防的人。

两个姐妹吃惊地看着我,说:我们可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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